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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净风一怔, 林玄木也是一怔, 但他很快对着林净风一颔首, 然后飞身上了圆台。
柳三秋静立在圆台中央,直视着前方, 明明是望着他的, 目光里却好像什么也没有。林玄木微笑着向他行了一礼, 他也还了回去, 虽然是肉眼可见的敷衍, 但林玄木心里实在好奇, 他自认和这位柳公子不熟,唯一的关联也只在江南鱼身上。然而他总觉得柳三秋对他有莫名的恶意。
他看着柳三秋在对面圆台上盘腿坐下,忽地想起了那日百兵窟前他拦住江南鱼不让她进百兵窟的情形。
莫非……是因为江南鱼?
他挑了下眉头, 也坐了下来。
柳三秋是第一个上来的, 因此由他开论, 林玄木答。
林净风冲柳三秋点了点头后,便听他声音淡漠道, “四景门山一程柳三秋, 想与林师兄论一个故事。”
林玄木道, “请讲。”
柳三秋便用低沉的声音道, “传说有一子,其母为妖,害数人性命。那些人的族人得知此事后, 赶往母子二人居住的山坳, 却发现那妖已不见了踪影, 洞中只剩她的儿子。这时,族人内部却出现了分歧,有人认为母债子偿,唯有杀子雪恨。还有人认为母亲犯下的恶与此子无关。”
“不知林师兄怎么看?”
林玄木笑了笑,“柳师弟应当知道我们沧凰山的门训,所谓“诛灭”,便是诛恶灭异。这孩子无论是否作恶,都是妖物。妖物,本就不该存于世间的。”
雅竹园中拂过一阵微风,吹得人鬓角发凉。
柳三秋没有反驳他的话,而是继续道,“那若这孩子只是养子,并非是妖呢?”
“那自然要看孩子本身是否作恶。”林玄木淡淡道,“修仙之人,始终都在追求上善境界,如水无声,如水包容。自然也要包容不知者。”
柳三秋勾唇道,“沧凰山的善,果然只对人。可我游历之时,妖物之中也有善者,贵派却从不包容。”
这话一出,林净风眉心一抽。他算是看出来了,四景门的这个弟子,明显是在针对他们整个沧凰山,这是不合论道规矩的,毕竟每个门派世家都有各自祖传的门训,不可能说改就改。
然而他正要开口打断,林玄木已道,“妖物纵使一时不作恶,也难保一世不作恶,他们的寿命通常比人要长,凡人也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柳师弟又怎么知道你看到的善,是真的善呢?”
柳三秋笑了,眉目间却依旧是冷淡的戾气,“那按林师兄这么说,那孩子,应该非杀不可。毕竟他只是一时不作恶,却没法保证一世不作恶,更何况,他自小由妖抚养,没准根子就是坏的。”
林玄木沉默着望了他一瞬,半晌似乎轻叹了口气,道,“人之初,性本善,终究与妖是不同的。”
论道这种东西,本就没有绝对的对错,只在乎过程而已。因此柳三秋听了这话,不再反驳,而是道,“那,我便与林师兄再论一个故事吧。”
“这个故事,同样是母为妖,子为人。母亲喜欢装作凡人,骗过路修行者的金丹用来修行,而后她被一个云游道士识破,杀死了。那云游道士知她的儿子无辜,便将其送到自己至交好友那里当个徒弟。”
他的语气忽然一顿,本安心当个看客的沈挚莫名的也心中一动。
“谁知,道士的至交好友也有一个儿子,恰好就是被那妖夺去了金丹。知道这孩子的来历后,他假意答应收他为徒,其实却是发现这孩子是个上灵根,想挖了这孩子的灵根给他那失去了金丹的儿子。”柳三秋的眸子里忽然多了血丝,他的嘴唇越来越苍白,声音也开始发抖。
“敢问林师兄,这人的做法……是对,是错?”
沈挚眯着眼睛听完,蓦然抬头看向了站在竹亭中的林净风,可是从他的视角,根本看不清林净风的神情。但圆台上的林玄木正要答时却怔愣一下,随后皱眉道,“柳师弟……你……你的……”
雅竹园中安静坐着的人都躁动了起来,四景门那边声音尤大,依稀还可听见孟安等人的一声,“师兄!”就连原本稳稳坐着的江南鱼也禁不住站起身来,目光微冷地看向圆台的方向。
沈挚匆忙转头看过去,只见柳三秋的唇边已淌下一丝鲜血,鲜血顺着他的下颚滴到了青色的衣摆上,看起来很是突兀。
这时,林净风开口了,声音带着微微的沙哑,“既然这位小道友身体不适……”
“我无事。”柳三秋道,然后他平静地用手擦干净了嘴角鲜血,对着林玄木道,“请答。”
“答什么答?”江南鱼一身水蓝色的纱裙在风中飘拂,清冷而动听的嗓音立即传到了四面八方,“下来,换别人上去。”
林玄木微不可察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转眸道,“柳师弟,你今日状态不佳,不必勉强。”
“我没有勉强。”或许是吐了一口郁结在胸的血,柳三秋的面色没有之前那样难看了,他的眼眸发亮,继续不急不缓地道,“我只想听林师兄回答这个问题,那人,是对,是错?”
见他如此执着,林玄木无可奈何,只能回忆了一下他说的故事,然后道,“是错。”
沈挚听到这两个字,不由轻轻嗤笑一声,只是笑声太低,很快就湮没在风里。
圆台上,柳三秋又问,“错在何处?”
“母亲有错,子却无辜,其一错。”
“不守信用,欺骗同道,其二错。”
“为一己私,害敏慧人,其三错。”
林玄木淡淡说完,思路清晰,有条不紊,园中坐着的人都不由心生敬佩。对面的柳三秋却忽然大笑起来,他一边笑一边鼓掌,几乎笑的眼泪都要出来了才道,“好好好!说的好!不愧是道门楷模,我辈表率!”然而紧接着他便骤然站起身,指着竹亭中已经皱眉闭上眼的林净风,厉声道,“林仙师,你听到了吗?”
“你为之不顾一切的儿子,说你错了。”
什么?!
话音一落,雅竹园中再起一阵骚动,这次的议论声却比之前大的多,然而林净风只闭着眼,不发一言。
沈挚身边的云间派弟子瞠目结舌地望着圆台处,喃喃道,“柳三秋这是什么意思啊?”
沈挚皱了皱眉头,神情冷漠。从柳三秋讲那个故事开始,他便觉得不对,毕竟他刚刚拾回十年前的记忆,那段过往对他来说仿佛就是昨日发生的,清晰得很。所以他此刻已经确定,柳禾就是柳三秋,故事里那个妖类母亲,便是白盈。
那么云游道士,自然就是他了。
云游道士的至交好友,便是林净风。
但他当年送柳禾去了沧凰山后,将他交给了林净风便走了,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柳禾怎么去了四景门?挖灵根?林净风什么时候挖了他的灵根?
林玄木已经被惊得几乎说不出话了,但他还是强做镇定,对着柳三秋斥道,“柳师弟!你这是何意?!这与我父亲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柳三秋冷笑一声,随后他忽然脱去了青色外袍,开始解自己的腰封上的系绳。底下一些面皮薄的女修不由红着脸低下了头,江南鱼却始终紧紧盯着圆台上的二人,无意识地咬了咬唇后,她转身冷冷地问身旁同样看呆了的付青,“道尊呢?!”
付青怔了一下,低声道,“因为沧凰山的宗主身体不适,所以道尊去看望他了。”
江南鱼便又转眸看向前方,清丽的面庞上却说不出是什么神色。付青望了望她,有些好奇又小心地道,“师姐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若任由这样发展下去,我们四景门和沧凰山的关系……要不要我……”
“听他说完吧。”江南鱼淡漠道。付青还打算说些什么,却无意间注意到她的手指烦躁地蜷了一下,便也沉默了。
圆台上,腰封很快被解去,柳三秋又将身上雪白的中衣系带解开,自此,他腹部右侧一道长长的疤痕便露了出来,那疤痕如今已经只剩一道扭曲的,狰狞的纹路在替他叫嚣。所有人都在盯着那道疤痕,一时间,雅竹园又静寂下来。
柳三秋的声音在风里悠悠飘来,“这道疤痕,林仙师该不会忘了吧?我母亲曾被妱狐占据身体,夺了许多仙门弟子的金丹。当年,百鬼剑仙沈道衡杀了她后,又因为受我奶奶所托,带我来到了安州,把我交到了林仙师手上。”
“谁知您的儿子林玄木恰好也是受害者之一。您为我测了灵根后,发现我是上灵根,便干脆将我的灵根直接挖走,给了林玄木。你说,这是我欠林师兄的,毕竟母债子偿,还说即便我没了灵根,依旧能当内门弟子!”
“哈哈哈……可你总担心东窗事发,一开始只让我在沧凰山做些杂事,后来便干脆找理由将当时伤口还未养好的我赶出沧凰山。”他的声音逐渐低沉阴冷,双手攥紧道,“要不是江师姐救了我,我只怕早就死了。如今,你也该父债子偿了!”
一把闪着灵光的长剑蓦然出现在他掌心,对着站在对面圆台上仍发着愣的林玄木刺了过去。然而那柄剑还未刺到林玄木的胸口,就被一道灵力打偏了方向,也将柳三秋直接打下了圆台。
李淮风匆匆走来,见他撑着胳膊还企图站起来,蓦然再次一挥衣袖又将他重新压倒在地面,随后冷然道,“谁准你出手伤同道的?你入我四景门十余年,就只学会了偷袭一招吗?!”
柳三秋不言,脖颈处青筋根根绽出,似乎还在努力起身。李淮风转过头,皱眉对林净风道,“林兄,这次是我的弟子失礼了。”
林净风苍白着脸,向他拱了拱手,却像不敢看柳三秋,始终没有将目光落到实处。
林玄木飞身下了圆台,站在他身边,眼神里尽是疑问,然而林净风不等他开口询问便道,“你坐回去吧。”
林玄木看了看他的面色,忽然有些惊慌,“父亲……我……”
“坐回去。”林净风厉声道。
沈挚盯着这父子俩看了看,忽而笑了一声。
这次他没压着,因此笑声在这压抑的氛围里显得格外明显。
李淮风和林玄木都看向了他。
沈挚佯作害怕模样,往后退了几步,道,“两位勿怪,我只是没忍住。”
李淮风这段时间心情不好,但见眼前人是云间派的,也不好说什么,他正打算忽略那声笑。林玄木却出声道,“你笑什么?”他的声音再也不复之前的温和优雅,而是沙哑得不行。
“我……”
“形也!”云间派的几个长老都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别再开口。
沈挚连李淮风的话都不听,怎么可能听他们的。
不过,他此时却想,正道还是比邪魔好一点的,好歹正道行事时总会披着一层文雅的皮囊。
“我是笑这位四景门的柳师兄真是聪慧,拿自己的亲身经历挖了个坑等着林师兄跳。嗯?我都这样说了,林师兄你还不明白吗?你的上灵根,本来该是这位柳师兄的啊!”
林玄木缓缓睁大了双眸。
他少年时被一只妱狐装作柔弱女子夺去了金丹,曾一度萎靡不振,毕竟他只是个中灵根,要再等灵根长出,重新修出金丹必定还要花费不少时间。直到后来,林净风告诉他自己有办法让他很快恢复以前的修为……
原来……原来那个法子,就是把别人的上灵根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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