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惨叫声在深夜中如潮水般一浪接着一浪, 令人骇然。
殷灵均眸光微冷，当即飞身过去，飒飒寒风拂过林间, 林中顿时涌出阵阵鬼哭狼嚎的声响。他最后顺着那声音的方向, 落在了一座山岭上, 惨叫声却在这时停了。
殷灵均嗅着空气中黏腻的腥味，目光微垂，指尖不由颤抖了一下。
脚下的石子路已被鲜血染红, 却寻不到一具尸体。
但不过片刻，他便在草丛，石后, 碑前看到了断指残臂，还有几根搅成一团的头发。他一步一步向前走去，每走一步, 都仿若走在见血封喉的刀尖上。过往，即便是陌生人死在他的眼下，他也不忍多看, 更何况如今这些人已与他相处了几天。
他不知这些断肢都是谁的, 不知他们遭遇了什么, 满心的愧疚之情让他几乎无法喘息。
到底是什么妖……竟然如此残忍！
他的双眸渐渐染上金色，在月光的映照下却无半分从前的温和。
他匆匆往上走, 奇怪的是, 竟未感知到一丝妖气, 只能凭借着血迹的去处判断罪魁祸首的方向。不多时, 他来到了一处黑黝黝的山洞, 血一直蔓延进了山洞中。
殷灵均未曾迟疑, 便走了进去。洞很深, 他走了许久都未走到尽头，片刻后，却忽然听到一阵哭声，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娘亲”。
前头蓦然有了光，是蜡烛燃烧在洞壁之上。
三个中年男人挤坐在一张石床上，神色俱是不安，从额头到脖颈，汗水不要钱似的往下流。他们的脚下卧躺着一个女童，被绳子捆绑了起来，眼泪流得满脸都是，脸旁还有一个布团。似乎是用来堵嘴的，但此刻却不堵了。
“大爷！”一个声音又从那女童身边传来，殷灵均转眸看去，只能看到一个笼罩在蜡烛微光下的背影，“三位大爷！！人我都给你们带来了！你们也杀尽兴了！！求你们放过我吧！！放过我吧！”他不断地磕头求饶，“咚咚咚”的声响在洞壁里形成一圈又一圈的回声。
“住嘴！”三个男人中的一个走上前，对着他的脸就是一顿掌掴，噼里啪啦打了片刻后怒道，“放不放你也不是我们说了算！得看……”他说到一半，忽然像怕了什么，又闭口不言坐了回去。于是洞中忽然寂静得除了哭声再听不见别的声音了。
“大哥，这孩子哭得我心烦。”须臾，那个打了人的又道，“那位……什么时候才来，我们可是已经按照他的吩咐把那些难民碎尸万段……我活了三十多年，也不是第一次杀人，可还是头一次用这样的手段，自己都想唾弃自己了……”
闻言，三人中年长些的那个低声道，“你唾弃什么？还不是为了保命？要不然我们杀些没钱没权的难民做什么？唉，我就是可惜其中那个姓柳的小娘子，模样倒是端正，就是性子太烈，我都说了若她愿意嫁我，便饶她一条性命，谁知她竟宁死不从……”
“大哥也不必难过，她死了也好，至少那位……就不会找我们的麻烦。”
“二弟说的也是，”年长的抹了把面上的汗，顿了顿又道，“只是，不知那位大人为何要留个丫头片子，还让我们堵一会儿嘴就把布团拿走，难道怕她闷死？”
听到这里，殷灵均已经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攥起的手掌缓缓松开，眉心紧蹙，他想错了，用那样残忍的手法杀了难民们的，并非山精鬼怪，而是人，是活生生的人。
他心里蓦然间生出一丝不该有的遗憾来。
为何不是妖？
如果是妖，他可以光明正大杀了它们，但若是人……他却不能取了他们性命，为那些惨死的难民报仇。
他的眸光晦暗了一瞬，这样的想法着实不对。
杀人的后果他不知，但那绝对不会是什么好后果。
思考的这一瞬，他手中灵力已化为一段冰棱，脱手而出时却出乎意料地碰到了一堵墙般的结界，冰棱碎了一地。
下一瞬，三名山贼忽然惊声呼叫起来，只因他们的手腕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股黑色绳索，那绳索越缠越紧，越缠越高，最后竟将他们拖往高处吊了起来。而一直哭个不停的小女孩此刻也像被惊到了，停了哭声，只呆呆愣愣地望着抱着自己的人。
那张有点眼熟的，苍白清滟的面庞，对她微微一笑。
殷灵均下意识向前一步，沉声道，“放开她。”
妖扭头道，“玄鳞仙尊果然心善。那冰棱的力道太弱，顶多让这三个畜生残废，却不足以取他们性命，也不足以破我的结界。”
“你是那日山上的妖灵？”殷灵均辨识出了他，于是声音又冷又沉地道，“这些难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三番四次与他们过不去？”
“总共就两次，何来三番四次？”妖灵笑了笑，“第一次是因为我有个朋友需要祭品补身子，这一次嘛，要怪就怪他们奉你为神，以为你能普度众生。”
这些听起来莫名其妙的话全不入殷灵均的耳朵，他此刻只盯紧了妖灵怀抱中的女童，仿佛下一刻妖灵那尖利的爪子便会刺入她瘦弱的身体。纵然他向来面无表情，神色冷淡，却并不是个善于掩饰的人。因此妖灵一下子就看穿了他的担忧，他笑道，“你很想救这个孩子？”
殷灵均眼睫微垂，掩藏在袖下的掌心却已聚起湛蓝色的冰棱。
妖灵却像看破了他的动作，手指尖隔空抹了抹女童的脖颈，抹出一条血线才叹道，“我劝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这个孩子的生死，可只在你一念之间。”
他说完，殷灵均还未回应，被吊起来的山贼已忍不住哀嚎道，“大爷！你放过我们吧，我们已经按你说的……杀……杀了这些人……你答应过我们，会放过我们的！”
“嘘。”妖灵作了个“噤声”的手势，桃花眼中邪气流转，“放不放你们我说了不算，要看这位仙尊怎么选，我听他的。”
殷灵均望了望那三个哭天喊地的山贼，又望向妖灵，“你要我如何？”
他似乎已知自己动作再快，也快不过妖灵，语气沉静非常，带着心灰意冷的漠然。
“我要你选，”妖灵幽幽道，“是救那吊着的三个人，还是救我手上的这个孩子。若你选救三个人，便只会死这一个人；救一个人，便会死三个人，你可要考虑清楚。”
他说的轻描淡写，仿佛只是问殷灵均要不要一起吃个饭那么简单。
洞顶的水滴“啪嗒”一声滴落在殷灵均脚下，绽开一朵水花。
他清透的眸子里映着微弱的烛光，忽而轻轻缓缓地闭了一下。
“嘭！”
忽然间，震耳欲聋的洞壁破裂声在他闭眼的这一瞬，从洞的四面八方传来，紧接着，坚硬的石壁眨眼间被汹涌澎湃的水流冲破，无尽海水便如失了神志的猛兽“轰”一声冲进了山洞。
海水冲刷过石壁，却不沾殷灵均分毫，顷刻间扑灭了烛火，直直奔向妖灵。
妖灵愣了一瞬，似是没有想到会来这么一遭，反应过来时海水已漫过他腰部，令他站立不稳。
殷灵均便趁此机会从他怀中将女孩抱走了。
他本打算就地解决妖灵，却突然想到自己在水中无论多久都无碍，怀中的孩子却是凡人，需要尽快送她去安全的地方。于是不再缠斗，转身便走，却听身后有人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唤道，“仙尊！仙尊！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他听出是那三个山贼的声音。
殷灵均顿住身形，沉默了。怀中的女孩这时才像刚刚回神，抓着殷灵均的肩膀拼命摇头道，“仙尊！不要救，不要救！是他们杀了我娘亲！他们是坏人！你要是救了他们，他们会杀更多人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不远处的惊涛骇浪里，妖灵放肆地笑着，“玄鳞仙尊，看来不止我一个人想为难你……”
“仙尊……”小姑娘低下头，眼睛通红，已经哭肿了，“我不是想为难你……”她小声辩解了一句。
殷灵均微微摇头，淡声道，“走吧。”
他说完，再也不听山贼们的苦苦哀求，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快要被水淹没的山洞，就在他的脚步踏出山洞的那刻，一声轰鸣在他身后响起。
山洞塌了。
他没回过头，只感觉心脏在剧烈地跳动。
他好像杀了人，又好像没有杀人。
他把小姑娘放在平整的地面，转头时额上龙角已现，手腕翻转，掌心凝结出一根根锋利的冰棱，对着那山洞前的黑气刺了过去。
妖灵飞身躲过，甩着广袖一下一下地击碎了袭向自己的冰棱。须臾，他手指间已挟了一管长长的烟枪，他微微低头，吸了一口烟管中的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悠哉道，“玄鳞仙尊，你还是做了决定。既然总归要做决定，为何刚才还要有那般大动作？”
殷灵均此时已飞身至半空，与他相对而立，雪衣猎猎，龙角与龙尾因灵力不足而若隐若现。
“我信不过你。”他冷冷道，“那些凡人是因你而死。”
他不信妖灵会说到做到，放女孩一条生路。
“可是，”妖灵一挥烟枪，指着那塌倒的山洞，厉声道，“也有三个凡人因你而死！”
殷灵均沉默不语。
妖灵接着道，“我杀再多人又如何！我是妖！是邪！我天生就是该杀人的！可你不一样，你是仙，是神，你一旦杀人，便会受万人唾骂！不得翻身！”
“所以，”他说完后，殷灵均才启唇淡然道，“你是希望我不得翻身吗？”
妖灵眯着眼睛望着他，却不说话。
龙角与龙尾在此时完全消失了，而殷灵均的眼尾、面颊、颈侧却开始缓缓出现带着水雾的半透明鳞片，在落地之时，将还待在原地的小女孩吓了一跳。但她还是捂住了自己的嘴，没有发出不礼貌的惊呼。
然而殷灵均已经注意到了她的眼神，稍稍迟疑，又将斗篷的帽子戴上了。
这一刻，他想起一件旧事。
初入人世两年左右，他懂得的许多东西都是从书籍中学会的。
比如善恶之分，比如正邪之分，比如是非之分，又比如……美丑之分。
斩杀东海恶蛟后，因为灵力损耗太多，连着几天，他的面上都会浮现银白色的龙鳞。彼时他却不觉有什么不妥，只觉得终日待在雪一更过于烦闷，于是趁着李淮风不在四景门，偷偷去了禹州街上。
谁知偶然进了一家客栈，却被伙计皱眉指着道，“你这样的丑八怪，出了门好歹该有个遮掩，就这样出来，你自己不怕别人指点，我还怕你吓到其他客人呢！”
他那时只有满心的疑惑，离开客栈回四景门时记挂着那伙计的话，于是好奇地问李淮风，“道尊，丑八怪是什么意思？”
李淮风一时无语，不明白仙尊怎么突然问起这不雅的俗语来，顿了顿，只简单地道，“是说人样貌不佳。”
他便记在了心里，又轻声问道，“我是丑八怪吗？”
“怎么会？”李淮风诧异不已，又关切问道，“是有谁这样议论仙尊吗？”他担心是一些品性顽劣的弟子仗着殷灵均性格温和欺负他。
“没有。”殷灵均闻言坐直了身体，很认真地道，“是我随口一问。”
当然，这是怕李淮风追究下去的搪塞之言。
然而他并非随口一问，也并非能毫不在意。
他蓦地仰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妖灵的脸，却又似乎只是透过他看向别的什么人。
桃花眼，高挺的鼻梁，薄而温软的唇瓣。
那个送他斗篷的人，不在此处。
须臾，殷灵均低首轻叹一声，声音平缓，又带着流水般的眷恋，却小到只有自己能听见。
“我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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