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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灵均今日依旧是一身如雪白衣, 但外面罩着淡蓝色的轻飘飘的镂空纱绡, 乌黑的长发有几缕束在玉冠之中，是难得的庄严打扮。
沈挚记不得自己有几天没见到他了, 大概七天, 大概八天，反正已经很久很久了。久到他愣了一下，才想起要遮住自己的脸。但殷灵均已经看到了，他澄澈的眸子里瞬间漾起讶异之色，原本的静默像被一块巨石打破的镜面，碎得彻彻底底。
“玄鳞仙尊终于出来拯救这些凡夫俗子了？”黑蛟的声音蓦然响起，充斥着嘲讽意味。沈挚顺势后退了几步，站在他身后。
殷灵均收起眸里的诧异和痛色，看向他, 微微皱了皱眉。青石长老等人见他出来，纷纷跪下行礼，道，“拜见仙尊。”他们往日在门中是不需要行这种大礼的, 可今日不同，他们知道, 此等对手，恐怕只有殷灵均能对付了。
殷灵均想了一会儿，才认出这就是他曾经封印了的东海恶蛟, 然而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关于这人的全部内容, 至于姓名, 他是真的记不起来了。他沉默了半晌，才道，“是你？”
黑蛟挑了挑眉，似乎熟知他这烂记性，也不在意，只冷笑道，“不知仙尊是不是第一次尝到被信任之人背叛的滋味啊？你恐怕死都不会想到，沈挚是我派到这里来的吧？”
山头上一片死寂，静默如冰。
殷灵均眸光浅淡，然而双手几乎攥出血来。沈挚周身并无束缚，却心甘情愿站在黑蛟那边，光是这一点，就已经刺了他的心，再联想到这几日沈挚都不在四景门……但他也清楚黑蛟此时说这种话就是为了让他分心，他并不信黑蛟说的，也不能在这种时候分心。
毕竟他的身上，还系着整个四景门。
当年他被那人所救时，承诺过要护四景门百年无虞。
然而他一言不发，青石长老却忍不下这口气，怒斥黑蛟道，“你派他来这里做什么？！”
沈挚轻声一笑，抢先回答道，“当然是为了仙尊的龙……”
月明长老见他几乎要脱口说出殷灵均是龙的事，一边在心里埋怨青石的莽撞，一边匆忙打断道，“沈挚！不管你是为何而来，从今往后你都不再是四景门的弟子，更不是仙尊的徒弟！等一会儿若是打起来，刀剑无眼，死生莫怨！”
“有何可怨？”沈挚倒像是真被这句话吸引了注意力，微微眯眼道，“当我真稀罕留在你们四景门，给一块千年寒冰做徒弟吗？”
这等丧心病狂的话一出口，即便是向来寡言少语，心静如水的流音长老也叹了口气。
江南鱼已经换了把剑，立在月明长老身边，眉宇紧蹙，神色格外冷淡。小幺儿年纪太小，四景门的师兄们让他留在室中，他却还是偷偷跟了出来，然后便听见了这话。他茫然了好一阵子，眼睛忘了眨，酸涩了好久，也不明白他向来敬仰的沈师兄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他擦擦眼睛，仰起头，不知怎么想看看仙尊的表情，他想，沈师兄变成这样，他都这么难过，仙尊肯定更难过。
可殷灵均的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他顶多是在沈挚提到“千年寒冰”时眸光晦暗了一下，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下一瞬，他的手里忽然出现了一柄漂亮长剑，银色的剑柄，水蓝色的透明剑身，周边水色环绕，如笼轻雾，仙气凌然。若仔细看，方可发现那剑柄下的剑刃并非是铁或银这种铸剑用的材质，而全由灵力汇成一把剑身。
黑蛟看到这剑时，神色微微有些复杂。但他已确认那龙元是真的，便觉得殷灵均已是强弩之末，这灵力不过是他用来吓唬自己的。
沈挚是第一次看到殷灵均这把剑。他全然没有因为刚刚被同门所不齿而感到羞愧，只默默观察着这把剑，甚至将它与多情做了个对比。
黑蛟将黑色的风衣解了，露出了顶上的两角和一条黑漆漆的尾巴，眼睛里寒意深深。那些四景门弟子见状都惊了一下，却并未后退，而是依旧坚定地握着剑准备同这妖决一死战。
青石长老心中却蓦然“咯噔”一声，黑蛟是妖，这是人所共知的事，但殷灵均却不能随便化龙。若是以原身相战，黑蛟必定讨不到什么便宜，可是要在一方是原身，另一方却只能是人形的情况下，仙尊恐怕要耗费更多心力。
他当然不想殷灵均在明明可以赢的情况下，却因为这种束缚败于黑蛟，因此转身厉声道，“这里交给仙尊便好，其他人随我退回门中！”
然而，这些往日都很听话的弟子们，此刻却是被强烈的正义感所驱使了，闻言立即大声道，“长老，我们不走。我们要同仙尊一起对抗妖邪！”
“对！诛妖邪，杀叛徒！”
“诛妖邪，杀叛徒！”
“诛妖邪，杀叛徒！”……
此起彼伏的呐喊声响彻整个山峰，青石长老颇为无奈，却也知道门中弟子是出于好意，只能轻叹一声，不再多说。
沈挚微微眯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曾经的同门，看着那些尚还年轻的面庞一个个义愤填膺地望着自己。相比原本就是妖的黑蛟，他们更恨的似乎是自己。在过去，他的人生曾被多少人羡慕过，天生的上灵根，能成为玄鳞仙尊的唯一弟子，第一次进百兵窟就拿到了上品灵器。
而如今，那些羡慕都转化为了憎恶。
“你们不是想杀我？”沈挚懒洋洋地道，“不过我不喜欢在这里打，若我身边这位化了原形，我恐怕也要被他的尾巴扫下去……”
黑蛟瞥了他一眼。
沈挚继续面不改色地说了下去，“不如，进去打？”
当了叛徒还这样理直气壮提要求的，众弟子是第一次见，他们一边感慨世间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一边怒气冲天地道，“我们凭什么听你的话！”
沈挚笑了一声，随后猛然间飞身而起，扼住了躲在人群中的小幺儿的脖颈。小幺儿本只是在门后看着，然而见到这么多人在，便也不是那么害怕了，索性站到了一侧。谁知竟被沈挚注意到了，拿来当了人质！沈挚扼住他后，便往四景门里面去了，二人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弟子们瞬间大惊。
青石长老虽觉蹊跷，但也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便立即严肃道，“流音长老，你带着弟子们去追，务必将小幺儿救回来。”
流音长老心领神会地点点头，长袖一挥，道，“仙尊和二位长老留在这里便可，其余弟子随我去找沈挚！”
“可是……”仍有弟子更想去对付黑蛟。
流音长老说话向来温软，此刻也正了神色，语气冷冰冰地道，“连同门的性命也不顾，谈何锄奸扶弱。”
那些弟子闻言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不想担个“不顾同门性命”的罪名，只能纷纷跟上。
青石一见他们进了门，便设了屏障。
黑蛟是何等人物，自然将他们这些动作看的清清楚楚，待青石设好屏障，才冷笑着对殷灵均道，“原来那些弟子仍不知道你真龙的身份吗，你这真龙当的可真是没有意思。”
殷灵均与沈挚相处了那么久，也学会了一点怼人的皮毛，是以淡淡反问道，“为祸人间就有意思了？”
“总比你这明明护着他们，却见不得光的身份要好。”黑蛟冷声道。
殷灵均抿唇不言。不可暴露真龙身份是李淮风叮嘱他的，如今修真界有信龙是存在的也有不信的，更有甚者，竟称龙为妖，谓之“龙妖”。四景门因他东海一战闻名于修真界，但若被其他仙门得知他并非凡人，恐怕四景门之后在斩妖除魔上的诸多贡献也会被一一抹去。
他不是个精于人情世故的人，却也不想给四景门惹麻烦。
他微微垂眸，纤长的睫毛铺了点点月光，这时，玉冠忽然裂开了，两只晶莹剔透的龙角从乌发中生出，俊美的面庞在乌发的映衬下显得更白，却不是病态的白。眼角处隐隐约约浮现了水蓝色鳞片。
黑蛟见他露了真容，蓦然昂首大笑，眸中现出冷厉光芒“这便对了，这才是你。让我恨了几百年的真龙！”
四景门外忽然一声惊雷，震得整个山头都晃了晃。
沈挚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他原先扼着小幺儿脖子时使的手劲就不是很大，此时因为分了心，直接松了，小幺儿趁机逃开了。
他本想赶紧跑，可是很快便发现沈挚似乎并不打算追他，想了想，竟站在原地不动了。沈挚见他待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奇道，“怎么？还想被我扼着？”
小幺儿瞪了他一眼，却在沈挚抬手时又下意识捂住了头，却听到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真是没长进。”沈挚眯着眼睛道。
小幺儿大恼，“我有长进得很！”
“有长进还不跑？”
“我……”小幺儿刚要反驳，一只手就把他整个人揽了回来，同时长剑向前刺去。
沈挚运了灵力，轻飘飘地挡住这一剑，向后退了几步。
山外依然雷声阵阵。
四景门的弟子已将他团团围住。流音长老向来慈悲为怀，此刻看着已如困兽的他，难掩眸中悲哀。沈挚却已不在意任何人的想法了。他看着那些熟悉的，或不熟悉的面孔，心道，也不知还要拖多久。
回忆一股脑地涌入时，血腥的场面往往是模糊的。但沈挚还记得，他就是在这一夜成了金丹中期。浑身浴血，成为众矢之的时修为精进，就是一个笑话。
而且，即便他成了金丹中期，也对付不了这么多金丹期的弟子以及一个元婴期的长老。
在他受了重伤，连行走的力气也没有，被几个弟子带着愤恨拖出山门时，才惊觉天已大白了。
山门处站在白衣依旧的仙尊和青石，月明二位长老，却已不见黑蛟。沈挚半睁开一只眼，见到眼前的光景，心中开心得很。他就知道，仙尊一定能杀了黑蛟。
殷灵均的步子慢慢的，好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慢。他缓步走到了沈挚身前，衣角处很快便染上了沈挚的血。
“仙尊！”一个弟子道，“请严惩这个叛徒！”
“仙尊！沈挚伤了我们许多同门，还与那无恶不作的黑蛟为伍，请您严惩！”
沈挚闻言不仅不害怕，还笑了出来。那些弟子更觉得他已经疯魔，于是要求严惩他的声音愈发大了。青石长老却严肃道，“安静。”他的身上也带着血，但看起来受伤不重，说完这两个字，他便看向了殷灵均，眼睛里带着深深的忧愁。
沈挚其实也和那些人一样，颇为好奇仙尊打算怎么“严惩”自己。但他等了很久，等到快睡过去了，才听到殷灵均道，“雪一更弟子沈挚，因我管教不严，判离师门，堕入魔道，应当严惩。”
此话一出，弟子们瞬间振奋起来。但殷灵均紧接着又道，“然而，我愿替他承担所有罪责。”
“……”所有弟子瞬间哑声了。
“仙尊！”一个向来仰慕他的山一程弟子道，“即便你是他的师尊，也不需替他承担这些！更何况，这沈挚在入雪一更前便行为放浪，早晚都会走入歧途，与您何干？！”
还有人道，“仙尊莫非想要包庇他？！”
有人低声议论，“之前就有传闻说这沈挚已和仙尊……这不是明目张胆的包庇吗？”
“原来如此，我就说仙尊怎么会……”
然而，无论弟子们如何议论，向来畏惧人多，容易害羞的仙尊此刻却像一句都没听见般，神色平静地直视前方。待他环视了一周，才微微皱眉，转头淡声问青石长老，“可以吗？”
青石长老在众弟子讶异的目光中点了点头，心里却叹道，仙尊在与黑蛟相斗时伤了耳朵，这些弟子此刻无论说什么，他都是听不见的啊。
殷灵均见他点头，便以为这些弟子也都赞成。他与黑蛟相斗时也受了伤，但为防弟子们人心不稳，便用术法掩盖了全身血迹。只是术法维持的时间并不长，因此他没有再说什么，便打算往里走。
弟子们见仙尊全然不管那些流言，心里不由泛起了嘀咕。只是他们迫于仙尊威望，并不敢再多话，见他往这边走来，也只能噤声低头，让出了一条路。
在他越过沈挚继续向前走时，沈挚终于忍不住咳出一口血来，蓦然转身，哑着嗓子道，“师尊！”
殷灵均恍若未闻，脚步一刻也不曾停留。
沈挚又叫了他几声，殷灵均才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一般，突然回了头。沈挚却在他回头的那刻愣住了。
他看到殷灵均的眸里竟然有泪光。
真是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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