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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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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儿节是农历九月十五,月圆之夜。

    童殊将头发放下,只挽上一半,系了根碧色发带。碧色的长衫颜色偏柔和,乌黑的长发捞一绦到胸前,他面容俊俏,眉眼间顾盼生辉,十八九岁的美少年一时有些分雌雄难辩。

    辛五见他这副打扮,微微一怔,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不知想起什么,目光沉沉,待童殊走到他跟前时,他猛退一步,微微蹙起了眉。

    童殊看辛五又避着他,疑惑道:“我这样很难看吗?”

    辛五眉峰稍聚道:“为何做此打扮?”

    童殊道:“男子也没有都束冠的啊,有些宗门、还有那些个散人、真人、世外高人偏爱随性飘逸,也不乏有人常年披头散发。”

    辛五道:“不是这样。”

    童殊知道他所说的不是这样指的什么,莞尔笑道:“一样的装扮,别人就是仙气飘飘,我就是不男不女么?”

    辛五凝目不言。

    童殊道:“看来你对我的了解不够全面啊,难道你们没听说不知男女陆魔头么?”

    辛五摇了摇头。

    童殊道:“你大概不踏足魔邪道。我从前在魔境,每月十五都要披下一半头发,酒卿姐姐总取笑我男生女相,笑我生的风流莫非本就是名女子。”他目光微微放远,回忆起十分遥远的事情,“我出生时,母亲为我算过命格,说我命格过硬,多劫多难,过刚易折。她通玄学命理,便寻了破解之法,每月十五将我打扮成女孩,好让我命格柔弱些,取刚中带柔、金中取水的意思,少些灾殃。待我长大,男子天性使然不愿再扮女装,每逢十五总想尽办法逃脱。母亲见我抗拒,便做折中,只挑些颜色布料柔软些的男子款式衣服叫我穿。后来,我离开芙蓉山,便没人管我了——”童殊哽了一下,沉默片刻,似乎生生掐掉一断回忆,无言良久,他接着着道,“之后没人管我,有几年,我是碰都不碰这些装束的,直到我母亲仙逝,我才悔不当初……想来,我前生早逝,也有不听母亲教诲的罪过。”

    他说话时真时假,叫人难辩,此时他说着阵年旧事,脸上时而淡漠,时而戚哀,时而又轻笑,实在不知他哪句话是真心,哪句话是假意,只到最后一句,他才露出郑重的神情来,“我连母亲这小小要求都做不到,真是不孝极了。”

    辛五沉默地听着,童殊说完时抬眸遇上上辛五等着他的目光,愣了一下,童殊忽而婉然笑道:“说起来,我少时那般打扮还真的诓了一位少年。”

    辛五睫毛微微颤动,沉声问:“何人?”

    童殊歪着脑袋想了半日道:“不知道唉,是他莫名其妙闯进我院子,正巧扰了我一场好眠,被我嗔怪几句,他刻刻板板地赔不是说‘姑娘打扰了’。我觉得有趣,便也将错就错,逗趣要他负责,后来还请他吃了点心,只是没问他姓名,也不知他是谁。师兄弟们总拿女装之事取笑我,每逢十五总要想方设法看我笑话,那日大多都是躲在院子里闭门谢客,师兄弟们不敢来我母亲院子,我才能安生些,也不知那少年如何误闯进来的。”

    辛五凝视着他问:“后来呢?”

    童殊被他莫名严肃的目光看得一怔,想了想摇头道:“没有后来了。后来我母亲给院子加了童氏秘禁制,谁也进不来啦。”

    辛五听完,沉默地扭过头,直视窗户,也不知在看什么。

    夜色降下,他们正要出发,窗子外突然发出诡异地“噔噔噔”三声,稍过片刻,见无人开窗,又连着三声。

    像是有人在敲窗户,可窗户离地三层,正常人是不可能在外面悬空敲窗的。

    童殊与辛五对视一眼,突然噗嗤笑出来,道:“它真的找来了。”

    说着推开窗,一道黑影跃出一条流星弧线,它落在层子正中大摇大摆绕了三圈,最后停在童殊脚边徘徊不去。

    它通体乌黑发亮,眼珠莹绿,耳朵威风地竖起——是往生谷那只山猫。

    童殊看它丰满健硕了不少,低头问它:“你在往生谷中的事情解决了么?伙伴们都好?”

    山猫长长地“喵”了一声。

    童殊又问:“这次来多久?”

    山猫咬着童殊裤腿不放。

    童殊笑道:“我可不是什么上人和神仙,没能耐帮你修成灵,你跟着我也落不到什么好处,可能还会一路麻烦,这样也要跟着我么?”

    山猫还是咬着他裤腿不放。

    童殊展颜一笑,这一笑才似扫尽了一日阴霾,他道:“那么,你是猫,能修到生出灵性,年纪肯定比我长,以后我便叫你猫兄,往后风餐露宿,吹风喝雨,有我一顿总少不了你的。”

    山猫咧开嘴,喵了一声,碧绿的眼珠发着光。

    就这样,两人一猫融入了女儿节多情斑斓的夜。

    猫是桀骜不驯的动物,不会像狗那样紧跟着主人,一入街道,它身轻一跃,黑色的身影便不知蹿到哪一处夜色中人。

    童殊与辛五一前一后走着,看俊男靓女们眉目传情秋波频送,也有不少女子往童殊跟前凑,他长的俊俏,打扮偏柔,第一眼叫人惊艳,再看一眼便又被他眉宇中的英气神彩惊叹,认出他是男子,年轻的女子们通常是对见一步三回头,他会客气地回人家一个笑,就这样,一条街下来,女子们都纷纷扬头来看他。

    要论相貌,其实辛五那般的才是顶出众秀致,但他冷峻,而且似乎天生对秋波不敏感,女子看他,他面无表情,生人勿近的气场叫人连对他笑一笑都忐忑。

    童殊在一处点心摊流连不去,摊主是个颇有风韵女郎,说不要钱也要送小公子一包点心,童殊去接,被辛五冷着脸拉开了。

    行走中,童殊撞到一名女子,那女子穿一身妃色宫装,容貌清秀,神色却甚是恍惚,被撞了也毫无反应,双眼无神直直前行,童殊心中一提,正要追过去问话,一男子追过来,拉住那女子道:“九妹,你不要这样。”

    被叫九妹的女子,回头时已是泪流满面,道:“三郎,我今日背着父母出来与你相会,并不是来听你苦衷的。你若有意娶我,今夜你我定终身,明天便到我何氏宗门提亲,若无意,此生此世,莫再相见。”

    那三郎道:“我有苦衷的。”

    何九妹道:“你有什么苦衷?无非就是王氏女是长小姐,王氏又比我小宗门风光,李三郎去找你的王大小姐吧。”说完抽出衣袖,掩面而去。

    李三朗再追上道:“九妹,我离不开你。”

    两人纠缠一路,童殊瞧他们最后胡乱拉扯着往一处客栈去了。

    又是一对痴男怨女,童殊叹了一声,心中警兆般一阵微微不安。再看那客栈,客流不息,门前正对大街,料是没什么问题。

    回身,见辛五也正望着那个方向,童殊笑了笑道:“你有你的九妹吗?”

    辛五冷冷瞥他一眼,他摸摸鼻子,觉得辛五些人实在无趣得紧。

    两人在一处汤圆摊停下。摊上支着三盏油纸灯,明晃晃的很是喜庆,灯影下童殊又吃掉一粒汤圆,满足地眯上眼。隔壁桌有新客人吆喝掌柜过去伺候,他和辛五之间再没有隔着别人,童殊似笑非笑地望着辛五道:“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辛五与他对视,并不回答。

    他们对面而坐,中间隔着两碗热腾腾的汤圆,周围是彻夜欢庆的行人,他们之间却很冷。

    “不肯告诉我啊。”童殊状似苦恼地道,“我的底细你们摸得一清二楚,你却连真名都不肯告诉我,不太公平。”

    辛五不为所动。

    童殊道:“交朋友应当坦诚,你这样我很难跟你继续交朋友啊。”

    辛五一针见血道:“你并不想与我交朋友。”

    童殊干笑两声:“你这样说,就很伤人了。我一片赤诚,你却对我遮遮掩掩,怎么反而是我的错呢。”

    辛五听他阴阳怪气,直接扭开脸,起身要走。

    童殊不依不挠地伸手去拉他,抓住一片衣角,拽住就不肯放,道:“那我能猜猜吧,若我猜中你是谁,你至少不要否认。”

    辛五居高临下看他一眼,童殊以为辛五又要走,没想到辛五回身望住他道:“你猜。”

    童殊道:“你大费周章接近我,只可能是两种人,一种极爱我,一种极恨我。”

    辛五掀开眼帘看向他。

    童殊道:“先猜极爱我的,你是……童氏哪位失散的族人?”

    辛五冷淡地摇头。

    童殊道:“我母亲说过,童氏虽人丁稀薄,祖辈曾有一支分支离去,约定这百年间定会团聚,原想着,你莫不是童氏族人不远万里来救我,想要一起重建上——”说到这里他咬住了紧接着要出口的“邪”字,想到既然辛五不是族人,他便不能将童氏的秘密说出去,眼珠转了转道,“那你是令雪楼的什么人吗?”

    童殊问出此句时,心跳蓦地加快,眼睛警惕地眯了起来。他与令雪楼的关系十分微妙,说不上多亲密,但对方确实有理由在后事里对他有安排。

    辛五还是摇了摇头,面色更冷了些。

    童殊有点意外了,他不由坐直了身子,神色顿时严肃起来,道:“你是……大师兄安排来的?”

    他问话时,眼里微微发亮,像是很期待,又像是不敢相信。大师兄柳棠,长他几岁,照拂他长大,是他极为重要的人。

    辛五在他这样的目光之下,缓缓地摇了摇头,神色变得冷淡至极。

    童殊这下真猜不出来了,猜疑道:“那是酒卿姐姐让你来的?”

    “不要猜了。”辛五在他期许的目光之下,缓缓地阖上眸,盖住了眼里一闪而过的痛苦之色。

    童殊追问道:“那只能是极恨我的人了,可这天下恨多的人多了,我也说不上谁恨我多,谁恨我少,谁又恨我到恨不得让我再遭一回罪——”

    “我说不要再猜了!”辛五突然抬高了声音喝止了他。

    明明之前还好好的,突然又生气了,童殊不明所以,但他知道辛五一旦生气,后果不堪设想,识时务地闭口,不再纠缠此问,而是状似烦恼地道:“五哥,你这样,我很害怕啊。”

    辛五已经扭开头,听到他这句,條地回头,盯住他的眼睛,冷沉地问:“你真的害怕过吗?”

    童殊柔弱状道:“我怕啊,我现在每天都害怕,你看,我身上又是锁魂钉又是缚灵绫的,还有脖子上这根怎么都解不下来的镇元珠链,哪天眼一闭,被那些宝贝一锁一捆,就再也睁不开眼了,我怎能不害怕呢?”

    辛五一字一句冷声道:“你并不害怕。”

    童殊认真状:“哈哈,可是我现在就特别怕你——我神秘的五哥。”

    辛五不言声,深望了他一眼,之后再不理他。

    童殊并不意外是这个谈判结果,他苦笑地摇了摇头,其实他自己也说不出为何心中竟有一丝苦味。看着辛五走出几步,童殊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跟上,而是低下头一手扣住的手腕上的奇楠沉香,以某种特殊的指法拨了拨,手钏极轻的“叭”了一声,有一处断开了。

    确实,这世上,只要仙籍有载的术法,没什么是他童殊不会或是解不开的。这一段时日,他修习不缀,终于凝聚了足够的灵力,虽然解不开手钏,但也找到了断开手钏的法门,手钏一断,追魂索失效。

    逃之夭夭,此夜,此间,正好。

    他眸光一暗,突然瞥向暗处不知名的角落,随着这个暗示,突然人群里传出一声尖泣,那是猫嘶声吼叫时类似婴儿哭声的声音,不明就里的人群以为谁家摔了孩子,哭声忽东忽西,大家脚下错乱,生怕踩了幼童性命,人群混乱,有人挤到这汤圆摊上,撞翻了锅,热水热烟腾地而起,人仰马翻,童殊与辛五原先只隔几步距离,被这变故生生隔出十几步。

    辛五不知在看什么,尚未回头。时不待我,童殊身子一矮,指间散开淡淡血雾,拉出蜃像,叫人难分真假;又在一位受伤行人身上揩了一把血,化在自己气息里,掩去自身行踪,他掩在人群里,跟随着在人群脚下蹿来蹿去的山猫,消隐于人海。

    在幸存的没被翻倒的汤圆桌上,有一串断了线的奇楠手钏,静静躺着。

    没了这只追魂索,童殊便来去无踪了。

    直到童殊身影不见,辛五才缓缓回过头。

    他缓步来到汤圆桌前,拾起那枚断了线的手钏,目光阴沉,半晌,抬眸望着某个人潮流去的方向,用冷如冰霜的声音道:“事不过三,这是第三次了,陆冰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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