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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达瓦祈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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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僧仪仗在法台两侧停住,兰嘉的法驾由八名僧人抬至台前。



    华盖下踱出一位中年僧侣,身着大红氆氇袈裟,肩披杏黄锦缎短坎,头戴公沙帽,足蹬祥云靴。



    踏上法台的短短几步,无风却有翩然之意,随性不失端睿之姿。



    林雪崚有些惊讶,兰嘉与她想象中宝相威严的高僧完全不同。



    他眉宇间有一股不受拘束的旷逸之气,神采明焕,不象常年遵循清规戒律、隐没本性的修行者。



    兰嘉在法台上双手合十,满场寂静。



    他的开坛致词,林雪崚一句也听不懂,只觉声音醇厚,很有安抚之力。



    周围的信徒皆以热诚崇拜的目光,饥渴的仰视这位才华横溢的僧宗。他们听着他的宣讲,一双双眼中的焦虑和恐惧逐渐淡去,变成信任和释然,转经路上的万千辛劳,有了盈足的回报。



    兰嘉吩咐左右,四座佛像身上的红布同时揭落。



    四像是救度母佛,金刚萨埵佛,莲花生大师佛和无量寿佛。



    泥婆罗宗教悠久,佛像传承了笈多之风,朴素之中渗透华丽,巨像通身镀金,修长合度,姿态优雅自然,面目气韵沉雄,衣饰刻花,镶嵌宝石,佛冠莲座一丝不苟,璎珞珠缀繁而不乱,是庄谐崇高的完美杰作。



    晒经场的数万信徒对着佛像顶礼膜拜,兰嘉在法台上举行火供仪式。



    红僧在法台周围抛洒芝麻,咎粑,青稞,用以积聚善气,又将油、布、金银、树枝、咒符等等象征贪、瞋、痴、嫉、傲各种业力的供物放入火坛焚烧,消除业障,诛灭烦恼魔,蕴魔,天子魔和死魔。修法者的火供功德与诸佛的慈悲之力合而为一,增福添智。



    火坛后的兰嘉闭目合掌,轻念经语,携带供物的信徒依次上前投物焚烧,接受圣水点洒。



    李烮的视线不露痕迹的游移在四座佛像上。



    漫长的火供仪式从正午持续到日昳,接下来便是达瓦节最重要的环节,日落“天兆”。



    神明将会以“天兆”来喻示羌逻一族的命运,回应族民和僧侣的虔诚祈求。



    在以前的达瓦节中,天兆曾是碧空中突然降临的五色瑞云,山边一抹淡淡的七彩佛光,毫无防备的霹雳雨雪,划过苍穹的赤尾流星。



    羌逻赞普将亲自率领臣官,在宫城城楼观摩天兆,若是好兆,王室将与族民通宵欢庆,若是凶兆,从王室到各部落都要清肃查整,消除孽源祸根。



    火供结束,红僧吹响法螺,呜呜之声飘过重重楼宇,飘进宫城高处的日光殿。



    松禄东诺身体不适,一直在大殿东侧的辅殿内休息,此刻听到催请法螺,悠悠一叹,遣散身边的侍从奴婢,独独留下次子苏绮瓒。



    苏绮瓒和哥哥琮瓒完全不同,这位年方十七岁的小王子一身多愁善感的书卷气,默默少语,从不博取关注,只有在母亲璐夜氏跟前才会畅怀说笑,展示诗文绘画的天赋。



    苏绮瓒与父王并不亲近,此刻松禄东诺却十分罕见的露出慈爱甚至内疚的笑容。



    “苏绮瓒,你兄长不在,为父可以相信的,只有你了。”



    苏绮瓒抬起眼睛,“父王有什么吩咐?”



    传事僧在辅殿外请驾,羌逻官员都在日光殿上相候,等待赞普上城观摩天兆。



    松禄东诺对苏绮瓒苦笑,“为父连日操劳,头晕乏力,可天兆关系羌逻未来的运程,不能不去,你可愿代父上城?”



    苏绮瓒吃了一惊,“父王……”



    松禄东诺截住他的话,“这是赞普之令,谁敢质疑?你只须到城上应个场,不用出声,没人看得出分别。”



    语气多了不容分辩的威严。



    苏绮瓒与父亲目光相接,“孩儿遵命。”



    日光殿是播聿城至高之处,道道光柱射入殿堂,传事僧和众官员等了又等,终于听到姗姗来迟的脚步声。



    一个华贵的身影缓缓出了辅殿,步入光柱斜照的亮处。



    来者头戴红色朝霞冠,身着白色窠花翻领锦袍,外披金黄虎皮云肩,宽长的袍袖镶有虎皮袖缘,脸上罩着赞普在重大节庆时彰显威仪的金色兽王面具,瞩视之际,令人生畏。



    众官员肃立合掌,向赞普躬身行礼,然后排成长长的两列,跟着赞普鱼贯出殿。



    法螺声骤然停止,角堡铜钦隆隆响起。



    林雪崚向高处看去,羌逻赞普已经登上宫城城楼,左右有几十名官员相陪,金色兽王面具在斜阳中醒目耀眼。



    琮瓒的神兽面具威武慑人,与赞普的兽王面具相比,却象獒犬遇到了狮子。



    晒经场和法台上所有的人全都合掌俯身,直到铜钦余音消尽,才算参礼完毕,宫城上下一片肃然。



    兰嘉踱到坛城跟前,闭目念诵。



    李烮细听,他念的是《大般涅磐经》中的无常偈:“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兰嘉睁开双目,两袖一拂,坛城上的彩沙飞升而起,象斑斓的旋虹一样笼罩了半边天空,化作细碎的万色沙雨,纷纷扬扬,飘洒而下。



    晒经场上的人神色迷蒙,仿佛置身于一场缤纷幻梦。



    细沙似有若无的落在脸上,如被神灵亲吻。历时一年精心铺绘的瑰丽坛城,就这样瞬间成空,不复存在。



    一切繁华来于尘土,归于尘土。



    林雪崚悄悄侧脸,与叶桻目光一触。



    内力高深者在一拂之间漫天飞沙,通常都会因力生风,然而兰嘉的一拂轻淡无物,一丝风都没有,好象那些彩沙自己生了翅膀,飞高飞远,均匀而美妙的覆盖了整个晒经场。



    如此广漠优雅又高深无形的力道,尽得武魂禅心,令人惊惧。



    彩沙落尽,夕阳渐沉,等待天兆的天巅红城庄严肃穆,唯闻雁过之声。



    这一刻赞普就在城楼,所有的人望向远空,是义军可以出手的时机,可李烮迟迟没有下令。



    林雪崚屏息凝气,浑身紧绷,日落的过程无比漫长。



    她在等,义军在等,晒经场、法台和城楼之间仿佛牵着三根较劲的牛筋,无形中作着决定命运的权衡。



    夕阳开始收敛余辉,从金红变成了不再刺目的瑰红,长空万里,一直没有出现什么异常的天象。



    沉日即将坠入山后,天边突然浮起孤零零的一道云彩。



    起先这道云是霞光的明粉色,日坠之前,忽然变成饱满欲滴的腥红色,象一把阴狠妖毒的染血利剑,从山后冷不丁刺出,极其诡怖。



    播聿城的族民惊呼出声,血剑行刺是大凶天兆,大家虔诚祈求了一日,神明却以凶兆相示,难道羌逻要万劫不复,大难临头?



    就在凶兆显现的这一刻,四座佛像头顶的宝冠突然一掀,从里面冒出四队黑衣黑甲的士兵,抛甩绳梯,窜上城楼,动作快得离奇。



    四座佛像位于法台后的宫城正门两侧,高度足以和攻城云梯相比,谁能想到有人会借佛像攻城?



    只听几声爆炸之响,城上窜起浓烈的烟火,黑甲士兵投出霹雳毒火球,火药之中混有巴豆、狼毒、石灰和砒霜。



    赞普和众官员陡然遇袭,烟火过处,呛者立仆,有人大喊:“是凛军!”



    这些日子神出鬼没的凛军让羌逻族民成了惊弓之鸟,晒经场上顿时大乱,凶兆应验了,而且应验得如此之快!



    他们哪里知道,凶兆仅仅是暴风骤雨的开始。



    林雪崚盯着城楼,那些假冒凛军的人,身手竟象是神鹰教北斗寨。



    自从赵漠失踪,神鹰教四散,北斗寨再也没在江湖上露过面,怎么会突然在此出现?



    兰嘉仰望城楼,凝思一瞬,传令身边的红僧:“格仁央宗,去救赞普!”



    格仁央宗皱眉,“僧宗!”



    兰嘉沉喝:“去!”



    格仁央宗带领法台周围的红僧,攀像登城,城角堡楼的守军也向城楼正中赶来。



    几路动向都被李烮看在眼里,他对林雪崚和叶桻低声道:“你们去城楼上,把这个赞普抢到手,别揭面具,不要让人看到他的面目!”



    林、叶两人一左一右腾身而起,掠上法台。



    叶桻足尖在台边一蹬,身姿如鹤,高高飘跃,只要几步就可以借像登城。



    兰嘉一见,真正的凛军终于露相了吗?



    他左掌斜伸,生出无形旋力,乍看只是随意展手,实则是红螺密宗外八门中最深奥的柔子八极掌。



    叶桻人在半空,倘若被涡流般的旋力沾上一星半点,立刻便是重伤跌坠的下场。



    柔子八极掌突然被一股冰冷的力道截住。



    横截之力是“碾冰手”中的“千丈晴虹手”,寒气沛足,空中冰雾成桥,七色流光,铺出一道淡淡彩虹。



    林雪崚知道僧宗的厉害,出手如电,苦修两年的太白心经毫无保留。



    兰嘉见发力者是个梳着长辫的年轻女子,不由吃惊,看样子来到播聿城下的根本不是普通的凛军。



    叶桻借千丈晴虹手掩护,在金刚萨埵佛肩头一蹬,一个“迎风晾羽”上了城楼,没入火光毒烟。



    守军和红僧之前并不急促,一见叶桻上城,赶忙加紧脚步,围追过去。



    法台和城楼的防守被叶桻吸引,露出空虚,李烮见时机已至,对孔良道:“放焰信!”



    晒经场周围原本就备着焰火,如果天兆吉祥,会放烟花欢庆。



    红螺山上下的羌逻族民一片混乱,忽听轰轰声响,焰火四起,窜入高空,照得宫城各色变幻。



    大凶之兆后冒出烟花,讽刺又诡异,无异于给乱势添薪助火。烟花中混着一道醒目的白色焰信,在绛红的天幕上散成六角雪花之形。



    义军见到太白宫焰信,得令而行,纷纷脱去外袍,身着紧衣皮甲,亮出兵刃,猛攻宫城。



    羌逻族民见夹在身边的转经人突然成了身怀绝技的敌军,推推搡搡的惊乱变成搅动整座红螺山的大奔乱,四向溃逃,慌不择路。



    一片乱潮中,角弓营、精弩营与守城军激烈互射,悬天营在四座佛像上飞来荡去,与红僧逐斗,芒秋栈、履水坛、七江会在宫城正门迎战守军。



    惊春栈、刺砓营、段铮、丁如海攻入侧门,遇到红螺寺“百步莲花阵”的顽抗。



    三百名红僧上师分持戒刀,韦陀剑,潜龙棒,点刚枪,伏魔桿,使的是红螺密宗外八门器械一门的精粹路数,每名上师单拿出来都极难对付,集结成阵更是威力倍增。



    段铮白须一乍,“丁老三,卫桃花,施尧,听我调度!”两营好手布成龙盘虎踞的“螭虎阵”,龙虎配合,冲入百步莲花。



    人潮交涌,危流汇聚,李烮只是一动不动,注视法台。



    林雪崚掌势一收,彩虹散去,流光绝汐剑横于右手,寒气贲张,剑身莹光雪亮,冷雾一圈圈漫开。



    兰嘉凝视她手中之剑,“西波都国有天铸神钢,凡眼难见,得巧匠破胎出锋,近之吹削立断而不觉,遇火生华,遇寒凝雾,莹然高洁,非心纯者难驭之。”



    林雪崚见他用纯正的汉话道出流光绝汐剑的来历,真是渊博。



    “大师身为僧宗,内功外家境界高深,不一定要以兵刃取胜,不过你既然知道此剑的特异,徒手相敌总是吃亏,请大师择刃而战。”



    兰嘉点点头,“太白宫主的话,不从岂不失敬。”



    他从法驾上取来红螺禅杖,杖高过肩,重百余斤,杖头的莲花浮图塔上有大小十二只金环,摇动之际叮咚作响,杖身赤铁打铸,庄重威严。



    李烮凝目观望,法台上的两个人沉心静气,红城激战好象与他们无关。



    林雪崚的剑路一向以轻快见长,此刻手腕一转,却似有万钧之重。



    一出手,剑气如决堤之水,红螺山下的平原都被雪镜般的流光照得一亮。



    她用此剑以来,未曾遇到过兰嘉这样的强敌,因此第一剑就是力拔山兮的“项王诀”。



    兰嘉微挪半步,百斤禅杖在他手中轻若拂尘。



    平日里,禅杖是他讲经说法时的警睡之器,若有僧人坐禅昏睡,只须以杖点触,便可使僧人清醒专心。



    林雪崚的“项王诀”气宇盖世,兰嘉却满脸温和,仿佛只是面对一阵午后凉风。



    禅杖带着十足的耐心,不疾不缓的轻伸相迎,要将傲烈的霸王从凡尘纷争中点醒。



    这迎面一点,方位精妙,杖头的塔圈象张开的捕夹,逼得林雪崚剑尖走偏,消去三分霸势。



    项王诀是吞风逐云的骄雄之剑,稍挫之下,更激锐猛,取敌要害,长驱直入。



    兰嘉脚踩六合金蝉步,退了半个身位,禅杖横如墙,纵如巷,提拦推架之间,不动声色的筑成一座引人失陷的迷宫。



    项王之剑渴求决斗,不料冲进一座悠闲不惊的空城。



    林雪崚从没见过任何时候都不分攻防的外家功夫,因为攻防已如两极相混,可以随意转换。



    禅杖所筑的空城之内,处处无险,却又处处是险,墙巷切换,杀机无形。



    她屏住呼吸,剑光收敛,项王诀换作凌涛剑法“清源溯流”,剑身在迷宫里灵活游走,虚实变幻,伺机突破。



    李烮凝神观看,法台上一红一白两个人影,没有半点花哨的身法,这激斗既不是大开大阖的泼墨写意,也不是见尽技巧的精细工笔,而是千锤百炼、每根线条都质朴到位的传世佛图。



    禅杖和流光绝汐剑交击的时候不多,但每次都惊险得令人出汗,禅杖几度出其不意的化引避为绞杀,流光绝汐剑凭着虚实机变,化险为夷。



    李烮皱紧眉头,听说红螺密宗外八门的绝顶功夫叫做“如来神殿”,与之相搏的人如同困在佛祖掌心里的猴子。



    这场较量,力、智双巅。



    李烮十四岁就开始调兵遣将,让他如此悬心的对决,前所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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