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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锋毫若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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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锋毫锐若锥?

    萧鸿辰心中苦笑。

    诚然此时他手中的笔,就正好似掌中的枪。

    面前的三尺白纸……那便是他的天下了吧。

    望着面前这铺展于案牍之上的咫尺天地……他忽然觉得没了些兴致。

    呆呆的看了许久,他还是在砚台上满满的饱蘸了一笔……

    不作画,他还能做些什么呢。

    ……

    他面露不悦之色。

    眼角一瞥自己旁侧,这才意识到她依旧在的,于是他极快的舒展了眉梢,只是轻吐二字,“淡了。”

    桌案旁,雍容华贵的妇人笑了笑,头上凤冠的流苏随之摇曳起来。

    她一手执着宽袖,一手缓缓的研着墨。

    “方才是浓了,此刻又淡了呢?”她面上青春不在,却华彩依旧,淡薄相宜的粉妆让她的肌肤显得还是那般白皙。抬眼望了望他,又望了望纸上的画……她轻声道,“觉得这副画作上好呢。”

    “好么?”萧鸿辰持笔在手,好似在琢磨这一抹该往何处落下,随口问道,“怎么个好法?”

    “浓淡皆在帝心,是以挥洒自若,浑然天成。”

    “皆在帝心……”萧鸿辰展颜一笑,“呵呵,有劳皇后费心照拂,否则我又如何能在此处挥洒自若……”

    皇后严宝珍陪着笑了。

    那笑容却渐渐的僵在脸上……

    或许是僵的稍有些久,她眼角的皱纹终究还是隐隐若现。

    萧鸿辰这话里有话的个中意思,她如何能听不懂。

    严氏三朝重臣,至今时更是一门双公,权倾朝野,与辅政的裕亲王一脉分庭抗礼掌控朝局……可是,即便如此,没有她严氏当初鼎力相助,可有他今日的帝位在?!

    严宝珍面色一冷,想就此拂袖而去,却怔怔的看着他的侧影……

    在他的眉峰一侧,那是,老人斑?

    她心中不由得一沉,自己究竟是有多久没有像这样仔细的打量他了。

    形容枯瘦,颧颊深陷,头发早已是花白了……他不过刚过五十的年岁,看着却好似七旬老翁一般。

    她不免生出一阵怜惜之情。

    眉眼间温情的目光只扫过他的胸前,想起始终挂在他那里的半块天陨铁牌……顿时她那稍纵即逝的柔情不在。

    怜惜?

    严宝珍冷冷的想到,你既然如此作贱自己,我又何苦可怜你来?

    谁又会来怜惜她呢……

    所以,她住了手,掸了掸宽袖。

    一旁随侍的小太监快步上前,冲皇后躬了躬身,便拾起墨条研磨了起来。

    他乘机抬眼瞧了几下萧鸿辰,手里的速度便慢了几分。

    似有事要奏。

    “说。”萧鸿辰也不看他,言语间颇多不耐。

    “皇上,”小太监脸上凑着笑,低声道,“今日按例是大朝会……”

    “不去。”

    陛下自然是不去的,也已经很久不去……

    况且到此时,朝会也是早就散了。

    “秦王候在殿外……”小太监偷眼望了望皇后,思忖着还是张了口。

    “不见。”

    小太监便不再言语,垂下了眼睑,专心致志的研起墨来。

    听到秦王二字,严宝珍眼角跳了跳,手里的帕子,铰了又铰,只怕要铰碎了去……

    秦王萧曜时年已有二十岁,乃是严宝珍独子,亦是嫡长子,至今却仍未被册立为太子储君……一念至此,严宝珍心里就是一疼。

    哪怕是她的父兄权倾朝野,但这太子之位,却怎么也绕不过他去。无论如何,他是皇上。他不开口,任谁人如何运作也皆是枉然。

    目光缓了缓,她竭力的稳住心神看了看旁侧,重又蓄了一杯茶,款款端了上来。

    厚重的棉帘一挑,御前大太监康佑福快步来到御前。

    “圣上,严国公下了朝,已在殿外候旨。”

    康佑福侧身让过一名手捧公文奏章的太监,“这是今日的奏呈。”

    萧鸿辰眼皮也未抬,在案前仔细的描画了几笔。端详着画作,又前后揣摩了半晌……

    这才接过皇后手中的茶盏,看了一眼康佑福,“传。”

    至于摆在案台一侧的奏呈,他却看也不看一眼。

    呈上来的,便皆是由他们批审过的……他不禁内心苦笑,当然他也很久都不去计较,抬手指了指,“用印。”

    小太监便慌忙停下手中活计,头也不抬的起身在一旁取出天宝玉玺,便只是埋首一味在公文上印盖。

    ……

    整肃朝服,严守臣面无表情的在廊檐下走不几步,就觉察到身后转出一人。

    他目光一斜,便听见身后唤起一声,“国公……二舅!”

    严守臣顿一顿下颌,也不回顾,缓声道,“秦王,候一阵子了?”

    “可不……”萧曜紧贴了上来,凑在严守臣身侧,“二舅,呵呵,我同你一起进去。”

    二舅……

    身在皇宫大内,如此称呼不合礼制,严守臣面色冷了下来,“传你了?”他眉头皱了皱问道。

    “没呢,这不候了半天……我都准备回了,瞅见你了不是。”

    “胡闹!没有传见,与我同去成何体统!”严守臣正欲拂袖而去,抬起的脚步却又轻轻落下。

    思忖着,严守臣眉峰微展。

    他手里摩挲着袖袍内的那一封加急军报,心中不由得泛起一番计较,于是口风一松,“候了几日未见?”

    身后的萧曜掐指算了算,“……十天半个月也总是有的……”他似乎也不是很确定。

    点了点头,严守臣向后侧了侧身,他上下打量着这位秦王……面色渐渐的复又冷了下来。

    却是随了景帝,秦王萧曜生得一副好皮囊。

    柳目微挑,眼带桃花,男生女相自有一番天家堂皇贵气……他未着王服,此时只一袭淡青色的贡缎罩褂,套一件鹅黄棉褙子,腰里玉带斜挎,手里抓着把苏扇转啊转的……怎么瞧怎么像市面上那些纨绔公子哥模样。

    “你穿成这幅模样,就来面圣……往日里我就是这么教你的?!”眼见周遭再无旁人,严守臣低声呵斥道。

    “反正也见不到,日常请安无非点卯……成天一身王服齐备的在这儿候着,谁受得了。”萧曜手中折扇开合一番,满不在乎的凑在严守臣身侧舔着笑脸,“舅,我去枢部转转的事儿,你看……”

    严守臣只觉得脑门突突的跳,他每逢见到这位外甥就会觉得脑仁疼。

    不学无术这个词儿已经无数次验证过,端得就是为此子量身定做!

    秦王萧曜时年已逾二十,吏部、户部、礼部、工部转了个遍,到哪儿就把哪儿折腾的鸡犬不宁。正经政务一窍不通,却很是愿意指手画脚……这本就是朝中大忌。所以虽贵为秦王,各部大员对其从不正眼看待,却也拿他毫无办法。

    严守臣对此倒是颇有几分享受,反正那几处皆是辅政王萧仲康治下,自然是由着他闹的越厉害越好。是以他也从未就此对萧曜有任何的劝诫,反倒很是别有用心的曾经提点过几回……

    萧曜由此结识了不少闲散不入流的官员,与京师那帮无所事事的二世祖们三天一小聚,五天一大聚,成天流连于勾栏青楼、酒肆茶舍……

    秦王,已经是京城坊间的一应纨绔里响当当的天字号招牌……诚然,他本就是货真价实的天字号。

    他想要这么混下去,试问天下谁又能管的住他。

    严守臣想到此处,心里暗自摇头,如今这萧曜却又想到自己这里搅和……

    痰嗽一声,“你去枢部作甚?”严守臣貌似不经意的问道。

    萧曜警惕的左右瞅过一眼,伸长了脖子悄声道,“六部转遍,再也就没理由不给我个太子做做了吧……”一边说,一边食指冲上顶了顶。

    “……”严守臣简直对他哭笑不得,哪里还有这个道理!

    景帝迟迟不册立太子,究其原因严守臣心中自有一番计较。这和你萧曜混没混过六部有什么干系……然而转念一想,对萧曜的如此想法他竟然却找不到任何斥驳之辞……

    实在说不得他什么,严守臣甩了甩袍袖,“跟着来吧,一会小心回话……仔细你的皮肉!”

    “晓得!”萧曜又贴了上来,“再说,有二舅在场我怕啥。”

    严守臣手抚额际,无奈的大步而去。

    私下里却是冷哼一声,虽然面色不显,心中着实对萧曜此言很是受用。

    ……

    枯瘦,老态。

    一袭明黄色龙袍在身,却俨然似那山中枯叟般的景帝萧鸿辰,依旧纵情于案台上的三尺山水间。

    很好,很和谐……严守臣看在眼里,心中默念道。

    “……科场上,今年秋闱之事……两广的生员闹场,川贵、南直隶的舞弊案,已全部查结。内阁的意思对生员仅是照章查办,不予严惩,舞弊的涉案官员则要严办。所有牵连的官员已彻查清楚,相关条陈均已下到刑部。”

    “时年大旱,两湖、江浙之地,夏秋少雨,收成惨淡……北直隶、晋、陕飞蝗成灾,赤野千里,多地绝收……”严守臣抬眼望一望景帝,又自低头道,“各地饥民,近已在数省汇聚成流民之势……”

    “如此天灾之年,各地官员赈灾不利,专项负责此务的户部尚书曹淳及一干下属难辞其咎……据报多处粮仓,竟然无粮可放,经查均存在营私舞弊、账仓不符之弊,刑部已着手严查……”

    他躬身在堂前,面色严峻声音沉稳,只捡些今日朝会上与刑部或有干系的政务,一一道来。

    至于涉及枢部的相干事物,他基本不会提,那自是他严氏历年经营的铁板一块,任谁也休想染指一二。

    枢部刑部之外,皆是裕亲王的内阁治下,萧仲康是否报与景帝知道,何时来报,本不是他需要费心的事儿了。

    然而今日,严守臣却另有准备。

    ……

    严守臣在堂前奏禀了近半个时辰,景帝萧鸿辰执笔在手,咳嗽了几声。

    严守臣到此,皇后严宝珍早已避去后殿。康公公递上手巾,端来茶盏,一边服侍着景帝一边冲严守臣递着眼色。

    严守臣当然知道康佑福此时眼中的意思,知道奏报的时间已经差不多了……

    他身后的秦王萧曜腿脚都站麻了,悄没声凑在他旁侧用手点了点他的腰眼,那意思也是差不多行了,赶紧走人吧。

    “圣上,钦天监上奏,今冬或为暖冬……”严守臣抬头望一眼景帝,“如若再无大雪降临,明年春耕必将再现灾情……届时……”

    景帝萧鸿辰终于将笔架在了笔山之上,回身看了一眼严守臣。

    他心中暗自冷笑。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户部。

    枢部虽在严守臣掌控之下,然而粮草调集,钱粮用度,始终是在户部……是以这许多年,严守臣明里暗里对户部虎视眈眈,辅政王萧仲康当然视户部为自己的禁脔,严防死守那是须臾也不肯放手的。

    他自然是乐见其成。

    可是,如此灾情之下,他不由得心里一紧……萧仲康这老匹夫!

    他眉头微蹙,望一眼阶下的严守臣……又缓缓舒展眉头,不动声色。

    他清楚,在这个微妙的时刻,他的一句话终是有用的。既然刑部已经严查,那么他甚至只需口吐“严办”二字……刑部便能将户部掀个底儿朝天。

    可是……届时手握户、枢、刑三部的严守臣……不要说早就不跪着回话,是不是在阶下躬下身段也就都欠奉了……

    在位这么多年,即便他早就不理朝政,该有的君权手段却并不弱于历朝的先帝们。是以,他似乎在活动着稍有僵硬的手指,少倾,却又拿过笔来。

    在砚台上饱蘸一笔,他只是随口说道,“祈雪,或为良策。”

    ……

    严守臣重重的低下头去,沉声道,“圣上圣明!”

    他心中长叹一声。

    方才看到景帝眉头微皱,他已然心中一喜。

    处心积虑的筹措这许多年,适逢如此天灾,正是将户部收入囊下的绝好时机……他满以为这萧鸿辰即便再装作昏庸无为,这涉及到社稷根本的大事,也会表态一二……

    未曾想,却只有“祈雪”二字。

    祈雪……

    如若真能祈来,还则罢了。夏秋之际,各地僧道两家数次升坛祈雨,闹哄哄的倒是声势不小,又有何用。倒是一位不知何处冒出来的张天师,瞎猫碰个死耗子,祈来了半日雨……屁用没有,还就真成了个天师,混了个从七品的钦天监监副……倒就成了萧仲康府里的常客。

    严守臣自然是沉得住气,一击不中便再决口不提。

    他顿了顿。

    “圣上,”严守臣自袍袖中摘出一卷文书,只看背面却有三支箭羽状的赤红火漆印签,“西北有变……”他的双眼牢牢的盯着萧鸿辰那枯松般的背影,双手缓缓的将军报呈在御案之上。

    “北狄乱起……入冬之际,阿尔泰吉萨部与姑师部突袭蒲类。蒲类王穆松战死……要紧的是祸起萧墙,蒲类诸王子争夺王位,哈尔密王城大乱,最终百年古城被付之一炬……北地都护府入城平乱,王有龄都护陷在城中亦未能生还。鉴于此,征西大将军白方朔已将都护府木垣大营的府兵,调度至怀化城……”

    萧鸿辰的身子,此时便僵住了。

    一滴重墨自锋毫间滴落在山水画作的左首,墨迹缓缓的向四周渗洇开去……

    好似一轮黑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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