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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章 不留你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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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姬无双从房里睡醒时,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了。



    侍女阿珂已经替她打来了一盆热水,笑着说道:“小姐前天夜里去哪里了?做了什么?累成这样,睡了一天一夜才醒。”



    姬无双支支吾吾道:“就是······一个人在附近随便走走,不知不觉就逛了一夜。”



    阿珂忽然取笑道:“一个人?一个人能在外面逛一整夜?小姐难道不是跟那位恩公一起?”



    姬无双立刻就脸红起来了,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她赶紧伸手捧着脸蛋,降降温,娇嗔道:“你这丫头!瞎说些什么!”



    “好啦好啦,我不逗小姐啦。”阿珂拧干帕巾上的水,再将帕巾展开,拿到姬无双面前,替她擦脸。



    只是想起一事,姬无双忽然一把抓住了少女的手,神色古怪道:“阿珂,以后这些事,让我自己来吧。”



    她从少女手中抢过帕巾,开始自顾自擦起脸来,而后又在那盆热水里搓了搓帕巾,最后起身将其挂在窗户边晾着。



    自始至终,侍女阿珂就那么目瞪口呆地站在旁边看着,这还是第一次,自家小姐不让她侍奉了。



    内心极其脆弱,极其缺乏安全感的姑娘忽然就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以至于她最终想到一些不太好的事情,泪水就已经在眼眶中打转了。



    站在窗边,向外望去的姬无双听闻身后有些动静,她蓦然回过头来,看见少女面容委屈,微低着头,泫然欲泣,便赶紧走过去,问道:“阿珂,你怎么了?”



    从来当惯了侍女的少女,啜泣道:“小姐······是不是阿珂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好,小姐不要阿珂了······阿珂可以改的······”



    “不是,阿珂,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怎么可能舍得不要你了。”姬无双赶紧轻拍少女的后背,将其揽入怀中,安慰道。



    “可是,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小姐为什么不要阿珂侍奉了······”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如同河水决堤,肆意倾泻,而后一发不可收拾。



    姬无双也跟着开始焦急起来,双手握住阿珂的肩膀,将她推开,面容认真地说道:“阿珂,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我之前出去散心时,想了很多很多,虽然你从小是以侍女的名义进入姬家,但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做过侍女,而是姐妹。娘亲死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觉得自己是孤身一人了,可我真傻,我没发现你还在,你一直在。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多亏了李公子,是他让我重新审视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从今天起,你不要喊我小姐了,喊姐姐。从前一直是你在照顾我,以后,咱们姐妹二人相互照顾,好不好?”



    那一晚,在姬无双向李子衿诉苦,说自己有爹跟没爹没两样,偏偏娘又积劳成疾,早年病逝之后。李子衿却否认了她的想法。



    少年只是眼神晦暗地说了句:“有爹跟没爹,还是有区别的。令尊即便不是个称职的父亲,可你至少知道有他这么个人的存在。令堂虽然走得早,可你至少还见过她。我生下来就不知道爹娘是谁,从没见过,别说他们的模样了。我连他们的名字都没听过。”



    “很可笑的一件事是,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姓不姓李。”



    李子衿教会姬无双,要珍惜当下,珍惜眼前人。



    何谓她的眼前人?



    只剩下阿珂了。



    姬无双话语连珠,语速极快,就好像后头有人追着赶着,逼着她快点将这些心声吐露出来,否则就要让江河更加泛滥。



    而那位抽泣不停的少女,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自己侍奉了多年的女子,亲口说出这些,就好像前一刻失去了很多很多,现在却又得到了很多。



    或者说,得到了更多。



    姐妹?



    一个街边乞讨的孩子,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发生了。



    “好不好,阿珂?!”她的语气更加坚定,神色更加诚恳。



    “好。”



    这一年,阿珂十五岁,姬无双十八岁。



    不再是主仆,而是姐妹。



    姬家从此,不无双。



    ————



    少年一觉睡了昏天暗地。



    做了好长好长一个梦,梦里,他还在郡守府,住在李怀仁旁边的厢房。夜里,李怀仁会端来一根木凳,站在窗外,踮起脚尖,手里举着一盏烛火,在李子衿窗户外边儿装神弄鬼。



    从来没吓到过李子衿。



    每当这时候,李怀仁就会唉声叹气道:“李子衿,你好大的胆子!少爷吓你,你竟然敢不被吓到?”



    面对这种无聊至极的消遣,李子衿便会以一句极为潦草敷衍的“哇,你好恐怖,我好怕啊。”回应对方,最后自然是让少爷李怀仁扫兴而归。



    可那家伙偏偏乐此不疲,隔三差五就这么整上一出,期盼着有一天能够真正吓到李子衿,然后取笑他整整一年。



    当然只能是期盼着,从未实现过。



    当李子衿这一觉醒来,他发现天还亮着。



    也没睡多久嘛?



    少年翻身下床,红韶不在屋里。



    他推开房门,觉得不太对啊。怎么回到客栈的时候太阳刚升起,睡了一大觉起来,太阳还是刚升起?



    “李公子,早啊。”



    伙计阿牛乐呵着脸,提着两壶酒,拾级而上,最终在李子衿身前停下。



    “早。这不会是······”李子衿搓了搓手,视线一直停留在阿牛手上那两壶酒上,跃跃欲试。



    他鼻子微动,俯身凑过去,闻了闻香气。



    那个同样心情不错的跑堂伙计,直接将两壶剑南烧春交给李子衿,还说道:“没错,李公子,这是上次你托咱们酒馆买过的剑南烧春。掌柜不知道从哪里买了一大车这样的酒回来,都放进地窖里头了,她还在那边忙活着呢,让我先给你提两壶上来,解解馋。”



    “这怎么好意思呢······”少年眯眼笑着,嘴上说着不好意思,手上可没闲着,只一个眨眼的功夫便已经从阿牛手中抓过两只酒壶,乐呵得合不拢嘴。



    他马上问道:“对了阿牛,见到我师妹没有?”



    “哦,你说红韶姑娘啊,早些时候,鸡刚打鸣我便瞧她出去了,寻思着她会不会是吃腻了咱们酒馆的早点,也想到街上换换口味。不过洪州城这么大,红韶姑娘不认得路,应该不会走远,李公子可以在附近找找。”阿牛告辞一声,到楼下忙活去了。



    李子衿转头把自己那两壶剑南烧春放回屋子里,还特意往酒桌靠里面的位置推了推,这才走出房间,拉上门,寻小师妹去了。



    阿牛没说错,红韶的确没有走远。或者说,她压根儿就没离开韶华酒馆。



    李子衿在韶华酒馆一侧的巷弄外,瞥见了那个独自练剑的白衣少女,她今天连那支锦鲤玉簪都没有带出来,发丝有些随意。



    所以此时的少女,看起来其实不那么少女。



    李子衿没有出声打扰,只是藏在拐角处,露出半颗脑袋,安静地看着小师妹在巷子里练剑。好似此时此刻,她一人独自练剑,便才能真真静下心来,全神贯注,专心致志。出剑时,虽然尚未形成剑骨,却已有一套剑骨“雏形”。



    这跟少年当初刚踏入剑道修行时,在谢于锋眼里的那个“雏形”极为相似。



    而且红韶的确拥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今日在巷弄中挥舞的许多个剑招,并不简单,然而昨日李子衿只不过是在与她交手时,随意施展了一遍,甚至都不会有重复使用的剑招存在。



    红韶却可以丝毫不差地在今日,将那些繁杂纷乱,且毫无章法的剑招连贯地使用出来,并且完美复刻李子衿施展这些剑招的姿态。



    虽然距离神似,尚且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可初次练剑,便有十成形似,已然殊为不易。



    那个青衫少年剑客,站在巷子外好半天,他全神贯注地看着那个全神贯注练剑的少女,想了想,觉得小师妹难得有这种进步,在他人沉浸于剑术之中时,无论如何都不要去打扰才是。于是李子衿悄悄地来,又悄悄地离开。



    方才那位跑堂伙计阿牛,说掌柜的一人不知从哪买来了一大车的剑南烧春,正在地窖里忙活着呢,李子衿觉得,自己也不能白喝别人的酒。



    银子得付,可也得认人情。毕竟在他来之前,韶华酒馆,乃至整座洪州城,可都是买不到剑南烧春的。那位女子掌柜竟然肯花大手笔不知从哪买来一地窖的剑南烧春,总归是费了不少心思,费了不少力气。



    李子衿与阿牛打听了通往地窖的路,绕开韶华酒馆,从酒馆的后门下去,一直连下了十几阶木梯,这才来到韶华酒馆地窖之中。



    方才还在上头的时候,他便闻到许多酒香。



    想来是那位女子掌柜也是位懂酒之人,在地窖里埋藏了许多上等美酒。可不同于一些个酒楼客栈的掺水劣质酒,韶华酒馆的名声在洪州城素来有口皆碑,做得那都是良心生意。放眼整座洪州城,这里的美酒若称第二,那便没有哪座酒楼敢称第一。



    地窖中暗无天日,仅靠木梯右侧,凿在墙上的那些火盏照明,李子衿脚步轻盈,事先喊了两声,也没收到回应。来到底下以后,才发觉这个地下酒窖大得出奇。



    少年剑客朝里头走了走,左右两侧都是酒架,高度几乎已经贴着房顶,被这样一排又一排的高达酒架夹在中央,难免让人感到有一种令人窒息窒息的压迫感。加上黑暗无声的环境,那些微弱的火光所带来的物体轮廓,反而让人产生无限遐想。有些东西,看清楚了反而不可怕,最怕看得模棱两可,不是特别真切,却又依稀隐约可见。



    人心亦是如此。



    极度坦诚和极度虚伪这两种人心,都不可怕。最为难以琢磨的,是那种时而真诚,时而又有城府的人。可能前一刻他还是朋友,下一刻就不知因何缘由,变成了敌人。



    而到了这种时刻,人们反而会怀念那人过往的真诚时光,难以对其痛下杀手,发展到最后,便极有可能是恩怨纠葛,难以分清对错。



    一双柔荑蓦然从少年背后伸出,将他的双眼蒙住。



    眼睛上传来冰凉柔软的触觉,身后隐约有淡淡清香,若隐若现。



    那人没有开口说话,但少年已经可以断定,她就是岑天池。



    “岑掌柜。”李子衿笑道。



    那双柔荑缓缓收回,有女子嗓音如雀,婉转动听,她说:“什么嘛,吓不到你啊。”



    李子衿转过身,瞥见那位女子掌柜,今日换上了黛蓝色繁花华服,外披一层金色薄纱,衣摆上绣着浅紫花纹,头上插着镂空金凤步摇,瞧着又是一副全新的面貌。



    今日的岑天池,如宫中妃子一般华贵,也唯有这位女子,才可以做什么像什么,她的气质,好像千千万万个不同身份,不同性格的女子。



    千人一面,一人千面。



    她能够驾驭各式各样的装扮,寻常女子,尚且需要考虑衣衬人,然而这位女子掌柜,虽说像是人衬衣,但细想之下,其实反而是比以衣衬人更加高级的存在。



    就好像,世间千千万万的衣裳,好似每一件都属于她,却又好似每一件都不属于她。



    没有哪一件,是为女子量身定做的衣裳。



    或许,她也在等。



    岑天池双眸似水,微微歪过头,不经意地将半边鬓发挽起,别在耳后,笑问道:“怎么来这?”



    李子衿回过神来,轻咳一声,“方才阿牛给我带了两壶剑南烧春上来,说是掌柜送我的。我总不能白喝掌柜的酒。听阿牛说岑掌柜在这边搬剑南烧春,便下来帮帮你。”



    言语之间,少年已经看见地上那几十坛还未搬到酒架上去的剑南烧春,他已经挽起袖子,动起手来,而不只是嘴上说说。



    岑天池看着实诚的得不行的李子衿,嘴角有些笑意。



    原本,李子衿不来这里,她便打算随手用术法将这些酒都抬上酒架。之前只不过是在阿牛碰巧下来拿酒时,自己要在伙计面前做做样子。



    可现在李子衿来了,那么岑天池便只能跟少年一起,硬着头皮一坛一坛地将这些剑南烧春搬上酒架。



    虽然依旧可以在指尖不动声色地运转灵力,可是岑天池觉得那样太过无趣,而且,她做事是滴水不漏,乃是一位真正意义上“小心驶得万年船”的女子。



    她已经驶过万年船。所以不会在这种小事上,让那少年瞧出任何端倪。



    演戏这种事情,哪怕再好的演技,至多也只能演到九成九与真相相似的程度。或许扶摇天下大多数人不会苛刻到去追求那不到一成的真相。但眼前少年是不是那砸破砂锅问到底,只为想苍天寻求一个答案的少数人,也很难说。



    所以在李子衿面前搬动这些酒坛,女子掌柜就只是以凡人之躯,更是弱女子之躯,颇为费劲地一坛一坛往酒架上搬。



    不一会儿,少年满头大汗,女子掌柜香汗淋漓,已经累得体力不支,身子斜靠在酒架上。



    岑天池若有所思,随后笑道:“从前倒是听过一句话,叫做‘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是不是就是说这种事?”



    “啊这······”李子衿摸了摸后脑勺,“应该是吧?”



    不然,还能是什么。



    他从她的眼里,只能看到不见谷底的深邃。



    如同人在山崖,俯瞰深渊。



    如同潜下海面,凝视海底。



    虽然干净,但是深邃,可能他人从女子眼中望见的“底”,却不是女子真正的“底”。



    这是一位,李子衿不知深浅的女子。



    她的眼中,似乎是清澈见底的湖底,也似乎是云遮雾罩的假面。如同那一半一半的人心。时而真诚,时而······



    假如是小师妹说这句话,那么李子衿可以斩钉截铁地回答说:“就是这种意思,没有别的意思。”



    因为红韶的眼中,只有清澈和天真,单纯纯粹,不谙世事。



    从少女口中说出的话,肯定是“童言无忌”,不会是别有深意的。



    但眼前这位看似简单的女子掌柜,眼中虽然也有清澈如水的景象,但终究还有别的什么掺杂其中。



    用红韶的眼睛和岑天池的眼睛来作比较。



    那么少女的眼中,就是韶华酒馆的美酒,真真儿的一滴水都不掺。



    而身前女子的眼中,就是其他酒楼的酒,有时候可能掺个一两成,有时候那就说不准了。



    岑天池又说道:“果然是骗人的,我还是觉得累呀。”



    李子衿左右手各自抱起一坛酒,同时将两只酒坛都放上酒架,理所应当地说道:“那岑掌柜便歇着,剩下这些,我来就好。”



    她有些雀跃,满脸笑意,竟然干脆利落地答应下来,“真的么?那便多谢李公子了。”



    有些欺负实诚人的意思了。



    岑天池一边看着少年搬酒坛,一边回忆起一些细节来。



    她忽然问道:“对了,李公子打算在洪州城呆多久?”



    “其实一开始只是打算来洪州城过个夜,第二天就走,不曾想撞见姬姑娘和阿珂姑娘被韦府的人抓走,所以在韦府耽搁了一日,后来嘛,又因为一些事没睡好觉,多休息了两天。岑掌柜这么一问,我倒才想起来当初来洪州城的初衷,我那两匹马儿还在城门那边的马舍寄养着呢。岑掌柜怎么问这个。”



    李子衿提到“一些事”之时,他可没说是姬无双半夜喊自己出去秉烛夜谈。毕竟,对男子来说无所谓,可姬姑娘是位女子,总归还是得顾及一下人家的清誉。



    但当李子衿望向岑天池时,那位女子掌柜的表情却好似她什么都知道一样,有些古怪。



    温婉女子看似漫不经心地伸出左手,拨弄了一番头上那支金凤步摇,将它摆弄端正,随口说道:“就是问问。毕竟公子看起来,不像是咱们洪州城的人。”



    其实那洪州城三字,原本她是想说鸿鹄州的,只不过顾忌到若真这样说,难免瞒不住自己山上人的身份。



    李子衿饶有兴致地说了句看似无关紧要的话:“我怎么就不像是洪州城的人了,岑掌柜说说看?”



    倒没想到少年较上真了,岑天池笑眯眯道:“哎呀,我就是这么随口一说,毕竟洪州城的人,不必风尘仆仆地赶来住酒馆嘛。”



    李子衿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回想起那日在山洞外,被人事先准备好的两匹马和那张洪州城地图。



    那人要么直接杀了邪修老者,连具尸体都没留下。要么就是将其抓走囚禁起来了。



    总之暗中出手救了自己和姬无双的人,跟安排马匹、地图,为此事收尾的人,是同一人。



    那么,眼前的韶华酒馆掌柜,跟金淮城飞雪客栈中的中年掌柜,两者又有没有可能,是同一种人呢?



    如果是,对方又是出于怎样的目的,才三番两次暗中相助。难不成也与那折花楼楼主一般,有所图,期待自己还上这么人情?



    李子衿不觉得自己有这样的资格和脸面,可以屡屡让那些深藏不露的大人物暗中出手相助。



    他有过猜测,譬如金淮城的书铺老先生以及飞雪客栈的柴老爷,会不会是恩师谢于锋的故友,或者与苏斛相识,再不然,就是不夜山的朋友,看见自己腰悬一块不夜山的“普通玉牌”,所以想要帮自己一把,这样便等同于跟不夜山也有了交情。



    少年只能这样想,才觉得合理。因为不夜山的的确确是扶摇天下十大仙宗之一,不凡想要与之交好的世俗王朝和山上宗门。一些个崇敬不夜山,想要被纳入不夜山下成为不夜山弟子的炼气士,亦有如过江之卿,数之不尽。



    李子衿将地上最后一坛剑南烧春搬上酒架放好,稍稍缓了口气,随手取下腰间悬挂的那枚不夜玉牌,他拿起玉牌,问身旁的温婉女子:“岑掌柜,可认得这个?”



    “认得认得!怎么会认不得。”



    女子掌柜的回答,有些出乎少年的意料。



    岑天池从他手中接过那枚不夜玉牌,拿在手里好好端详了一番,正面篆刻有“心灯不夜”,背面篆刻有“道树长春”。



    她微笑道:“这是不夜山的东西,我自然认得。莫说是我了,李公子在外头随便找一个人,兴许都听过不夜山的名头,扶摇天下十大仙宗嘛。只不过未必每个人都认得这枚玉牌,若不仔细盯着这枚玉牌看,倒也不容易瞧出它的来历。我是这几日天天都见着了,才留心观察了下,现在拿在手里瞧了瞧,的确是不夜山的物件。不瞒公子所说,其实咱们酒馆也曾接待过几位来自不夜山的客人,听说叫什么,什么花,什么雪,什么月的。都是些女子,个个生得俊俏,她们在我这小店住下的那几日,城里有好些个单身汉子整日来我这里买酒喝。其中有位女子,身上也带着一枚这样的玉牌,我是见过了,所以才认得。”



    说完,她将玉牌物归原主。



    李子衿将信将疑地伸出手,接过玉牌。



    “就只有一位?”他问得没头没脑。



    “啊?”岑天池不明白少年他什么意思。



    李子衿解释道:“你刚才说,有一位女子身上带着这样的玉牌,就只有一位吗?其他人呢?”



    “其他人身上都没有啊,我想,这枚玉牌大概不是什么人都能得到的吧。李公子既然手握不夜玉牌,难道不知道内情?”岑天池故作吃惊状,掩饰得很好,没有让少年看出她的淡然。



    “可袁山主明明说,只要是个不夜山弟子,身上都有这种玉牌,我还以为是个很普通的物件呢。”李子衿喃喃道。



    当时的的确确他还在不夜山广场上一位扫地弟子身上见到了这枚玉牌,上面还满是灰尘,脏兮兮的。看得出来那位不夜山弟子也没把玉牌多当回事。



    总不能是袁山主跟那人合起伙来蒙骗自己吧,就为了让自己收下一份礼物,用得着这么煞费苦心么?



    “岑掌柜也不知道么。”他最后问了句。



    太久没干过体力活的岑天池闷热不已,翻了个白眼,随意以手往脸上扇着风,吹起鬓角青丝,风情万种,打趣道:“李公子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青衫少年剑客又低头看了眼,发现自己已经将酒坛搬完了,便向岑天池告辞一声,打算离开地下酒窖。



    女子掌柜说道:“李公子辛苦了,今天多谢啊。”



    少年头也不回地摆摆手,“应该是在下多谢掌柜的剑南烧春,毕竟在远隔千万里的鸿鹄州,想要喝到家乡的酒,实在不容易。”



    岑天池跟了上去,与他一齐走出地下酒窖。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韶华酒馆,正好在酒馆门口撞见了手牵着手,打算一起去街上买两件衣裳的姬无双和阿珂。



    因为李子衿正好把衣袖放下,又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而且流了不少汗,打湿了头发。跟在他后头的岑天池由于没有使用灵力,而是徒手搬重物,导致她现在还面色潮红,衣襟有些乱,这位女子掌柜也是走到酒馆门口才跟着李子衿一起整理了下衣襟。



    姬无双当场就有些惊愕,难以置信地分别看了两人一眼,只是她故作镇定地跟两人打了声招呼:“李公子,岑掌柜。”



    跟姬无双手牵着手的阿珂也喊了声,“恩公,岑掌柜。”



    岑天池微笑点头,没有言语。



    李子衿笑道:“姬姑娘,阿珂姑娘,这是要上街?”



    姬无双拖着阿珂一步迈出门槛,随口说道:“对呢。”



    转眼间两人便大步迈开,走远了。



    李子衿摸不着头脑,只觉得那位姬姑娘今儿个似乎有些冷漠,怎么也没个好脸色。



    女子掌柜斜瞥那青衫少年一眼,幸灾乐祸道:“怕不是有人吃醋了。李公子不追上去解释解释?”



    且不谈李子衿认为没有什么好解释的,再者,他甚至都不知道姬无双因何不高兴。



    而且朋友之间,还需要解释什么?



    岑天池站在一旁,听见少年心声,再度翻了个白眼,先行离开,随口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呐。啧啧。”



    “师兄?”



    前脚走了两位女子,一位少女。后脚又有一位少女,才刚刚结束练剑,回到韶华酒馆,一眼便看到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师兄。



    李子衿挼了挼红韶的脑袋,明知故问道:“今天怎么这么早。”



    白衣少女一手握拳,眉头微皱着,认真起来的模样,可爱不已,她说道:“昨天练剑不用功,老是三心二意。我反省过了,想起师兄给我讲过那个闻鸡起舞的故事,我便打定主意,今天一早我也要闻鸡起剑!”



    闻鸡起剑?



    倒也不是不行啊。



    李子衿哑然失笑。



    忽而白衣少女的肚皮传来一声咕噜,她有些尴尬地捂住肚皮,眼珠子转溜。青衫少年剑客宠溺道:“累坏了吧,咱们该吃饭了。吃完饭再接着练?”



    少女小鸡啄米般疯狂点头。



    两人就在韶华酒馆柜台前头那张酒桌坐下,一壶剑南烧春,三荤一素,一碟小菜下酒。



    已经逐渐习惯了勤俭节约的红韶学会了控制食量,不再像从前刚修成人身那般不知节制的疯狂进食,而是懂得选择和取舍,会从几十上百道菜肴里,拣选出自己最想要吃的那几道菜。



    后来少女发现,原来自己不管吃多少,都不会感到“撑”,而是只会感到“饱”。



    关于这件事,她没有问过师兄,而是自己在不断缩减食量时,切身体会了撑和饱之间的区别,并且观察那些凡夫俗子,看他们吃饭的分量,的的确确是要比自己从前少上许多。



    红韶也知道了,原来人只需要吃饱就是最好的,不需要吃得太撑。



    一开始只是单纯出于想要替师兄省钱才不点那么多菜的红韶,如今乃是找到了真正适合自己的食量。



    两碗白米饭,三四个菜,就已经可以让她吃得很饱了。



    反倒是李子衿,整日催促着喊她多点几个菜。



    师兄又不是养不起你了。



    在柜台那边打瞌睡的岑掌柜,不免碰到许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家伙。



    每到这时,阿牛总会站出来“英雄救美”,抡起膀子做出一副不服就干你的模样。替岑天池赶跑那些个不知好歹的宵小。



    今日的韶华酒馆正巧又来了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双手十根手指都戴着指环,个个镶金戴玉,价值不菲。



    男子一身打扮皆是用真金白银堆砌出来,极其浮夸的装饰,此人乃是货真价实的有钱人,非富即贵。



    中年男人身后带着十来号人,给他嘱咐下去,侯在韶华酒馆门外。



    “池池,好久不见了,最近又变漂亮了,哈哈。”中年男子整个俯在柜台上,满面油光,双手拍在桌面上,似乎生怕别人看不见他手上的十个玉指环。



    岑天池给他“惊吓”到了,瞬间瞌睡全无,起身向后一缩,满脸“你不要过来啊”的表情,“董老板···你怎么来了。”



    董舟嬉皮笑脸道:“池池,你瞧瞧你,这么见外做什么。我不是早就说过了,不要喊都董老板,喊董哥哥。”



    李子衿半口剑南烧春刚入喉,瞬间给呛到了,在那人身后咳个不停。



    还真不是故意的,而是这董老板讲话,实在好笑,李子衿一时没忍住。



    董舟微微皱眉,被身后这个极其不和谐的声音给打扰了,他正想要发作,可是又转念一想,不能给他的池池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便作罢。继续满脸笑容地对女子掌柜说道:“池池,你瞧瞧你,都累瘦了,好好一个姑娘家,开什么酒馆嘛,不如嫁给董某,我保证让你一辈子衣食无忧,何须操劳这些琐事?!若你肯点头,董某立即八抬大轿把你明媒正娶回府上。”



    温婉女子哑然道:“董老板不是已经有妻子了?”



    董舟一本正经道:“她们?她们怎么能跟池池你相提并论呢?只要池池你肯嫁给我,董某一定让你做正房!”



    岑天池摇摇头,故意躲开董舟的眼神,瞧了瞧正背对着柜台这边低头饮酒的青衫少年剑客一眼,幽幽怨怨道:“可是,小女子已经有意中人了。”



    刚举起酒杯的李子衿有种不祥的预感。



    那董舟愤愤然地问道:“谁?池池,快告诉我,你的意中人是谁?”



    他反应迟钝,却还不至于连如此明显的视线都看不出来,顺着女子掌柜的视线,转过身,看见那个青衫少年剑客,真是刚才在身后发出极其不和谐的咳嗽声的家伙。



    “是他?”董舟直接伸出食指,指在李子衿头上。



    少年皱眉道:“能不能请你,把手放下去。”



    侯在韶华酒馆外的那十来个侍卫,人人佩剑,其中一位,亦是鸿鹄州难得一见的剑修,筑魂境,并且眼力不错。



    这名筑魂境剑修名为松玉龙,他眯起眼,瞧出那个青衫少年剑客眼神中,已经有了出剑的迹象,便自作主张朝酒馆里走去,最终不动声色地站在了那张酒桌旁。



    自己左侧是董舟,右侧是松玉龙。



    还没来得及给那少年一点颜色瞧瞧的董舟看见手下不听自己的吩咐,擅自踏入韶华酒馆,他瞬间把火气撒在了松玉龙身上,怒斥道:“你没听见我说什么吗?让你们这些带刀带剑的家伙站在外头等我,免得吓到了池池姑娘,你竟敢抗命,是不想混了?”



    松玉龙手握长剑,低头朝董舟抱拳道:“属下自作主张,确实该罚。属下是剑客,不是‘带剑的’,更不是‘带刀的’,望大人谨记。”



    “蠢货,你还敢顶嘴?你忘了是谁养活你的?怎么,吃饱了就不认主人了?”董舟咄咄逼人,丝毫不顾及酒馆内其他客人的眼光,肆意凌辱着松玉龙。



    “属下知罪,甘愿受罚。”



    言语间,松玉龙却丝毫不在意此事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影响,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李子衿的左手上,那少年是右手举杯,然而剑却放在左边,虽然手腕弯曲,手掌向内,但是这个角度,若他真想出剑,太过简单,可以在董舟来不及反应过来的情况下一剑削掉都他的食指。



    而且松玉龙可以肯定,若是自己不忽然站到那少年剑客身边,董舟下一句话再如此嚣张跋扈,对方肯定就已经出剑。



    他更没有向董舟解释什么。



    说我只是站到酒桌旁,就已经帮你续上了一根食指?



    说了董舟也不会信,况且松玉龙从来不爱解释,更不在乎世人看待自己的眼光。



    留在董舟身边,不过是报恩罢了。



    对方如此不给他颜面,他却一直死心塌地,并非没有骨气,恰恰相反。正因为松玉龙是极有风骨,极重承诺之人,才会因为当初的一碗米,下定决心待在董府上,替董府效力十年。



    期限未到,那么无论他都不会离开。



    期限一到,千金万金同样也留不住。



    对方站在自己身旁,显然是有所察觉,已经悄无声息地化解了一场风波,李子衿笑了笑,忽然对这个拦腰杀出的剑客观感不错,打消了出剑的念头,算是看在······一个真正的剑客的面子上。



    恰好红韶也放下碗筷,摸了摸有些圆滚滚的小肚皮。



    李子衿笑问道:“吃饱了?”



    “吃饱了。”少女笑着答道。



    “那边走吧。”李子衿起身,随手扔了几两银子到柜台上,而后看也不看那董舟一眼,只是与自称剑客的松玉龙微微点头示意,带着小师妹回到楼上,收拾好包袱。



    少女问道:“师兄,咱们这就要走了?”



    李子衿点头,“该走了。”



    他没有多说什么。但少年内心,的的确确是因为岑天池今日闹得这么一出才决定赶紧离开的。



    李子衿看不透那位女子掌柜,究竟有什么目的。



    可从对方利用自己来转移那只“苍蝇”的注意力这一点来看,确实给李子衿留下了相当不好的印象,甚至隐隐破坏掉了岑天池此前在少年心中建立起的那个“温婉女子”的良好印象。



    只是这些,他不想让红韶知道。



    师兄与师妹,匆匆收拾好行李,只是与阿牛打了声招呼,顺便让阿牛转告姬无双和阿珂姑娘,就说他们先行一步,让她们两位姑娘日后行走江湖,多留个心眼,莫要再被韦承志那样的恶人趁机接近了。



    那个董舟被松玉龙气得不轻,也没了心情再找李子衿的麻烦,更不想在岑天池面前大发雷霆,失了气度,也是匆忙离去,想着回到府上,定要好好处罚处罚那不知好歹的松玉龙。



    岑天池目送那一袭青衫逐渐走远,拦住了打算上去收拾客房的阿牛,轻声道:“我来吧。”



    女子莲步轻移,来到李子衿和红韶住过的那间客房收拾屋子。



    桌上放着两坛剑南烧春。



    他没要她送的酒。



    想来方才在下面,是失望了吧。



    岑天池面无表情,心念微动,酒桌上的两坛剑南烧春应声而碎,酒水洒了满地。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情以后,随手一挥,破碎的瓷片和洒了一地的酒水瞬间荡然无存,整间屋子重归平静祥和,干净如初。



    失望也好。



    早点离开这里就好。



    不然,等着被淹吗?



    一座鸿鹄州,两位女子。



    一位想要留少年在此。



    一位不想留少年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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