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淅淅沥沥的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已经彻底停了，只剩下地上湿湿滑滑的一片。大过年的，马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车在跑，除了寒风之外，空旷得不行。
“师傅，你大概还有多久来啊？”徐远航看着打车软件上的蓝色小点仍然在很远的地方，没忍住打了电话过去。
“再等一会儿吧，”司机师傅的声音里满是歉意：“不好意思啊，刚从家里吃了饭出来。没想到平台给我派了一个这么远的单，我现在正往你那边赶呢。我估计，还有个十分来分钟就能到了。” 徐远航抬眼看了眼灯火通明的湖心广场，和马路上的空旷截然不同，广场上这会儿正是热闹的时候，入眼全是三五成群的嬉闹声音。齐霁约的地方，恰好就在湖对面，是一家很小很小的咖啡厅。
徐远航丝毫没有犹豫：“我这边赶时间，就先取消了吧，真的不好意思啊。”
等到司机师傅那边回复理解并且答应之后，徐远航在手机上取消了订单，随即撒开腿就开始跑。
他中学时候体育一直不错，林晓还一度以为他将来会去做体育生。没想到歪打正着地考上了一个不错的理工科学校，更没想到的是，他转头就对当时小众得都几乎成为异类的汉服感了兴趣。理工科知识全都被抛在一旁，开始修起设计来。
小众的爱好，和专业截然不同的方向，那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觉得他是神经出问题了，爱好太过疯魔，说不定还不等毕业就会后悔。林晓倒是没说什么，只是把嫌弃清清楚楚地写在了脸上。 也就是那时候，他认识了齐霁。
他的奇迹。
广场上还是有些湿滑，穿过热闹吵嚷的人群时，还能听到一些家长一直在大声呼喊着自家孩子小心注意不要摔倒。这些呼喊声伴随着呼啸而过的寒风，都不断被徐远航给远远地扔在了身后。
从收到齐霁的消息那一瞬间起，他才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很想齐霁。
相伴多年的人，离开的时候，不仅仅是带走了那段曾经一起相处的时光，更是把那段生命硬生生地从彼此身上彻底剥离撕扯开来。 广场上的风实在是太大太冷了，迎面吹过来的时候，徐远航好几次都差点被吹得快要滑到。一个踉跄缓过来之后，随即又不管不顾地继续往前跑。
一如最开始，两人见面的时候。
徐远航和齐霁，是在网络上认识的。差不多十年前的互联网，对于年轻人来说，仿佛像是梦一般触不可及。齐霁美丽，性格好，最重要的是和徐远航一样，拥有一个小众到周围没有人立即，甚至觉得是异类的爱好。
在网络上认识了几年之后，他们约在了现实见面，时间也恰好是在跨年夜前夕。
似乎很多人都把跨年夜看成是一种天然的浪漫，很多重要的事情都会选在这一天进行。 当时就是在这个广场，在这里跨年的人远比现在要多得多。初次来到这个城市的徐远航，对一切都不熟悉，从机场下来转了大巴，来到相约定的站牌之下。但是没想到，这里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一脸茫然的徐远航，被汹涌而来的人潮，给推挤着不断往前走。
电话的信号，在那种时候也变得微弱了不少。徐远航一直把手机紧紧地捏在手里，把手机外壳都沾上了一层细密的汗水之后，他才终于打通了齐霁的电话。
“人实在是太多了，我走不到那边去。”
齐霁是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随即便被旁边的喧哗声给淹没，显得着急而又无助。
“没事，你先找个地方等着我，我过来。” “那行吧。”齐霁环视了下四周，其他地方的位置早就已经被站满了，也就只有不远处的一个小咖啡厅，刚有一对情侣站起身准备离开。
“我先去那儿等你，我去占位置。”齐霁马上说道，语气雀跃得仿佛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儿的事情。
徐远航原本还焦躁无比的心，瞬间就柔软了下来，笑着朝电话那边的齐霁说道：“那你就在原地等着我，我十分钟后就过来。”
“十分钟？来得及吗？你慢慢来也没关系的。”
“来得及的。”
“嗯，好。”
两人谁都没把电话挂掉，齐霁听着从听筒里不断传来的呼呼风声，不由自主地弯了弯嘴角。眼角眉梢都挂满了甜蜜。
当你想要见的人已经在前面等着你时，即使是十分钟，都会让人觉得漫长。恨不得能瞬间跨越一起，一个闪现就出现在对方的身边。
直到永远。
只不过，现在真的和十年前有着很大的不一样了。大家的娱乐方式变得多了，城市里也不容许随便放烟花爆竹了。渐渐地，湖心广场跟着也没落了。即使这里经过无数次的修缮，已经变得灯火通明，高大上了不少，但比起十年前，这里的人还是太少了。
少得徐远航轻而易举地就跑到了湖对岸的咖啡厅，徐远航借着旁边路灯的灯光，抬手看了下时间。
八分钟，比上次还要少上两分钟。
“嗨，我是徐远航。”徐远航推开咖啡厅的那一瞬间，心里满是忐忑和惶恐。可当视线和齐霁交汇在一起这时候，心里的不安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我是齐霁。”齐霁弯了弯嘴角，笑得比店里嘴甜的甜点都要甜蜜。
或许是激烈运动后的后遗症出现了，也或许是齐霁实在是笑得实在是太温柔太甜蜜了，徐远航整个一晚上都是晕乎乎的。
如坠梦中。
徐远航推开门来，咖啡店已经冷清了不少，只有靠窗位置的齐霁坐着。
齐霁听到动静，朝他点了点头。徐远航因为跑步有些激烈的喘息，也在这一瞬间悄无声息地平息了下来。原本向上扬的嘴角，试了几次，也终于没抬上来，只是和齐霁一样，点了点头。拉开椅子，在齐霁的对面坐下。
“喝点什么？”齐霁依旧保持着看向窗外的姿势，没有任何要把视线再转过来的意思。
“都行。”徐远航应了一声，店里只有老板一人，点单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之前的事情来。
两人家里都算不上特别富裕，学生时期谈恋爱的时候，既要想着保证生活，又想给彼此更好的礼物，甚至还要满足自己的爱好。一来二去，每个月的开销都相当紧张。两人就把约会的地点，选在了这里的咖啡厅。因为异地的缘故，两人不能随时见面。每次过来，齐霁总会算着时间，提前给他点好。美名其曰，要在有限的花费下，尝到更多更好吃的东西。
“在看什么？”徐远航等了一会儿，忍不住顺着对方的视线看过去，外面是空旷的广场。
跨年夜，四处的路灯都亮了起来，却有些莫名的空旷和寂寥。
“看烟花。”齐霁话音刚落，天空上传来一声尖锐的呼啸声，随即绚烂的烟火炸裂开来。
灿烂无比的烟火，倒映在玻璃墙上，如梦似幻。
“真好看。”徐远航也轻声跟着说了一句。
还没到十二点，这会儿放的烟花都是在广场上玩儿的人随便放的，两人透过玻璃看了一会儿，广场上很快又再次恢复了之前的安静。如墨的天空像是静止了一般，仿佛刚才的绚烂灿烂都没有发生。
“我要离开这里了。”齐霁突然说道：“过完年，就离开浙江。”
“哦。”徐远航愣了好一会儿，才出声问道：“之后都不会回来了吗？”
“嗯。”说着说着，齐霁突然又笑了起来，说：“逢年过节，应该还是要回来的吧。”
“那还挺好，能回来看看家人。”
“嗯。”
两人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都没有再继续说话。
“去哪儿有想好吗？”最后还是徐远航率先打破了沉默，问道。
“有，广州。”
“亲戚在那边？”
“没有。”齐霁摇了摇头，说：“没有熟人在那边，不过有朋友一起过去。”
“挺好的，大城市，发展机会也多。”
“嗯，是的吧，我也这么觉得的。”齐霁说到这里的时候，声音变得飘忽了起来：“大城市挺好的，之前留在大城市的话，应该也会好很多。”
徐远航和林晓当时都在杭州读书，最后却都来到了齐霁所在的城市。
“或许吧。”徐远航却没有想象中的轻松：“至少喜欢。”
至少这里有喜欢的人，至少在这里也找到了喜欢的工作和方向。
“那就好。”齐霁点点头，想了想，终于把视线从窗外移了过来，落在徐远航身上，说道：“我之前，是不是都很少问你喜欢什么？”
徐远航愣了下，随即点了点头。
喜欢什么？
齐霁以为，至少就像是默认的那样。徐远航喜欢自己，喜欢汉服，这一切好像就够了，似乎都不用再仔细地问下去。
“那你喜欢什么？”齐霁问道。
“不知道了。”徐远航回答得认真而又坦然：“是真的不知道了。”
他喜欢齐霁，喜欢得太久了。
对方不喜欢甚至不想听的事情，他最开始还会说几句，到后来渐渐地也不爱谈了。和齐霁谈恋爱相当简单，她需要的只是甜甜的恋爱，一切人间烟火都不用和她说，只需要配合和顺从。
时间长了，徐远航也不怎么去说其他的话题了。渐渐地，甚至连想起来都很少。只需要做好汉服就行，这是他和齐霁都喜欢并且热爱的事情。
“哦，真是遗憾啊。”
“还好。”徐远航反而轻轻地笑了起来：“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
“重要的。”齐霁看着他，神情无比郑重严肃：“其实都很重要的，你喜欢的，我喜欢的，不管是谁的想法，都很重要。”
徐远航心里一动，眼眶有些微热，有无数想法说辞在心中翻滚升腾而起，可到了嘴边却又悄悄地落了回去。最后变成了一句：“谢谢。”
“我一直以为，我们的恋爱很完美。”齐霁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双眼里只剩下无尽的茫然：“我们都有共同喜欢的东西，也在从事着自己喜欢的事情，不管是恋爱状态还是生活状态，都很轻松，充满了快乐。”
“但我没想到的是，你竟然会这么痛苦。”
“不是痛苦。”徐远航移开了视线，说道：“是我太过想当然了。”
“不是我想当然吗？想当然你会来到这里，想当然地觉得应该如何去相处，想当然地觉得我们的关系完美无缺。”
“是我，没有把你当成是可以分享平摊生活琐碎痛苦的对象。我以为你是需要完美的，甜蜜的恋爱，我给你就是了。”
“你店里双十一的新款，很有创意。”齐霁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突然说道。
“嗯，”徐远航对她跳跃的思维没有丝毫的意外，老老实实地回到：“是凡特斯店里的秦越越，给我的灵感和想法。”
“挺好的，就是有点不伦不类。”
“可是有创意，还赚钱。”
齐霁这时候才终于又笑了起来，说：“有这个想法也很久了吧？”
“嗯，现在圈子扩大了，买家没增加多少，汉服店反而跟雨后春笋一般，一茬接着一茬不断冒出来。之前一直想着，怎么才能做起来。”徐远航说到这里，也笑了起来：“不过也没其他想法，就想着赚钱。是不是很俗。”
齐霁这时候才是彻底笑出了声，说：“很俗，但人都是要吃饭的嘛。”
“不过我之前没有想过，”齐霁神情难得严肃起来，看着徐远航认真地说道：“我之前没有想过这些，对不起。”
徐远航想要把店铺发展得更好，比起最开始的热爱来说，热爱并且赚钱才是眼下最为重要的事情。他实在是太迫切了，迫切地想要在这里拥有一个可以立身的地方。但齐霁不同，她依旧拥有保留了最开始那份单纯的热爱。不能也不喜欢，把这些东西和所谓的金钱挂上钩，为了赚钱，而去改变所谓的喜欢。
“我也应该说对不起，我没有做好作为一个伴侣应该做的事情。”
“一样。”
“后来，股票亏的事情，怎么样了？”过了好一会儿之后，齐霁才问道。
“你怎么知道？”徐远航脱口而出，尴尬和震惊的情绪，疯狂地涌了上来，让他一时间都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
齐霁竟然知道了！
“林晓猜到了，告诉我的。”
“哦……对不起。”徐远航仍然觉得慌乱，有些不知所措：“对不起，我不……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
“要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才对。”齐霁叹了口气，说：“我们在一起这么久，我都没想过你所面临和拥有的压力，只想着现在在一起就好了，现在开开心心的甜蜜就好了。我没有想过，你想把生意做大，也没想过你应该在这里买房。我没想过太远的以后，谈钱是很俗气，可每天的一日三餐都需要。”
“你把我应该担忧的那一份，也一起扛下来了。”
徐远航彻底没话说了，闭上了眼睛。
徐远航扛下了两份忧虑，却又不敢表露出来，慌不择路之下，选择孤注一掷，却把所有的积蓄的给赔了进去。直到他选择放手的时候，也没有告诉齐霁。
“恋爱啊，被我们弄得好复杂。”齐霁苦笑了一声，说：“其实不管是你也好，还是我也好，都没有真真正正地完全信任对方。”
没有完全的信任，还把一切都退给了所谓的爱。
齐霁有些恍然，想到了最开始两人坐在这里的时候。
“他们都把谈恋爱弄得好复杂好纠结，”年轻稚嫩的齐霁，看着同样脸上写满了年少轻狂徐远航，提议道：“之后我们谈恋爱就简单一点吧。”
“好，好好地在一起就好。”徐远航乐得像个傻子似的，一口答应下来。
似乎两人都是想到了以前的事情，变得沉默了起来。
“那个秦越越，”齐霁看着徐远航，笑了笑说道：“感觉你们关系很好？”
似乎没想到对方会突然提起秦越越，徐远航一时间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略微地愣了一下之后，这才解释道：“不是，就只是朋友。”
这话一出，随即两人都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现在已经和之前不一样了。
之前两人的身份是情侣，可以毫无顾忌地去计较对方身边的异性和同性，理所当然也光明正大。可现在两个人已经分手，并且分手很长一段时间了，对方将来会认识新的人，会和其他新的人在一起，和除了自己以外的人分享一切的喜怒哀乐。
同样是理所当然，并且光明正大。
“那就这样吧。”齐霁长长地舒了口气，站起身看着徐远航，嘴唇微微动了下，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
徐远航抬头迎上她的视线，指尖在桌子底下一直牢牢地抓着桌布的一个小角。
齐霁心想：如果徐远航这时候说，让她留下来，她说不定还会真的答应。
徐远航心想：如果齐霁这时候说，不想走，那他一定开始疯狂挽留，自己压根儿就不想让她走。
齐霁轻轻地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个极其浅淡的笑容来：“那我走了。”
“嗯，”徐远航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也跟着露出一个笑容来，说：“走吧，路上小心。”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新年的烟花在不远处的漆黑的天空上炸裂开来，四散成无数朵绚烂的烟火。新的烟火一簇接着一簇，接连不断地在黑夜之中炸裂开来。让人完全顾不上，也来不及细想，前一秒的烟火已经彻彻底底地消失在如墨的夜空之中。
“祝你前程似锦吧。”齐霁看着外面的烟火，轻声说了一句。
“嗯，也祝你前程似锦。”徐远航的声音轻缓到几乎再也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