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什么工作？
黄禄很明显地能感觉到罗强的神情出现了片刻的停滞，刚才的那股傻劲儿也不见了，说话也变得犹豫了起来。
黄禄心中顿时警铃大作，羊肉粉摊主的话再一次在脑海里浮现，并且开始循环播放。 “什么工作？”黄禄无比固执地又问了一次，想了想又笑了起来，玩笑似的地开口：“大晚上的和一群狗对峙，也就是这一片儿上夜班的多，不然还以为你是被你女朋友给赶出来的。”
提到女朋友三个字，罗强脸上的表情就显得更加就纠结了。他看了一眼黄禄，犹豫着开口：“不是女朋友，是老婆，我们摆过喜酒扯了证儿的。”
黄禄：“……”
罗强这句解释噎了黄禄一下，他觉得这人是真的挺傻的，怎么现在都还搞不清楚重点。
“哦，你们那边结婚还挺早的啊。”黄禄顺着感慨了一句。 在这边和工厂打交道久了，对各个地方的农村也有了不少了解。虽然大家都是来自于天南地北，但绝大多数的农村都有着两个共同点：落后和贫穷。
九年义务教育之后，上不起学的人数量变少，但更多的不是上不起学，而是压根儿就不知道为什么要上学。
似乎读书对于他们来说，仅仅是为了识字和算术。
当学会了这两样之后，其他的就成了完全没有必要的东西。或者说，是遥远到不能妄想的。
考高中，念大学？那可都是城里人才会做的事情，上上下下都穷了那么多代，学习不好应该继续面朝黄土背朝天或者出去打工，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尤其是一些特别偏远的农村，九年义务教育之后就完成了任务，不再继续上学也考不起什么学校，留在家帮着务农，等到年纪稍微大一些，家里人便开始琢磨结婚的事情。
等结婚之后，似乎属于自己的生活才真正开始。可以留在家里继续务农，可以去镇上县里重点事情做，也可以经亲戚朋友的介绍去大城市里打工。
罗强估计就是后者，在自己都还只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开始承担起新家庭的责任。脸上的稚嫩和迷茫交错，混杂着那股傻劲儿，固执又无比认真地解释：我们是摆过喜酒，扯了结婚证的。
羊肉粉摊主的话，在这时候莫名地让黄禄觉得有些想乐。
“那你大晚上的，是因为吵架被她赶出来了？”黄禄翻身坐起，这下是真的好奇了。 “没有，我们关系好着呢。”罗强毫不犹豫地否认完，又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了。
“坐吧，站着像什么事儿。”黄禄又说了一遍，罗强这才慢吞吞地坐到了对面的沙发上。
估计还是非常拘束，罗强都没有放松地彻底坐上去，几乎就只坐了一个边缘。
再往前一点，就能做半蹲了。
黄禄的好奇心顿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不好意思。 人都被赶出来了，自己还在这儿一直不停地问问问，实在是太讨厌了。
“额，那什么……”就在黄禄没忍住出声，想要把这个话题掀过去的时候，罗强说话了：“不是被她赶出来的，是从上班的地方。”
“哦，”黄禄没想到对方会那么实诚坦然地回答，一时间也有些愣，下意识地开口：“被上班的地方赶出来的？”
“嗯。”罗强点了点头，看了黄禄一眼，说：“我觉得你也挺傻的。”
黄禄：？？？
这人反了，明明最傻的就是他，怎么还反过来鄙视上自己了？
“我又没大晚上地被人从上班的地方赶出来。”
“你这么直接地问我，也不怕我尴尬。”
“不怕，我脸皮厚。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罗强忍不住乐了起来，不得不说，黄禄这样的放松自然的语气，反而让他轻松了不少。
“其实不是被赶出来的，是我自己走的。”想了想，罗强又解释了一句。
“行啊你，这才去上班没多久吧，竟然还学会炒老板鱿鱼了？”黄禄也跟着乐，起身去厨房找了一圈，拿了两包泡面出来，说：“既然是刚下班的话，饿不饿，泡个面吃吧。反正我是饿了，我也刚下班儿呢。一下楼来，就马上这么激烈运动了一番。”
提到两人刚才经历的乌龙追逐大战，罗强仅有的紧张也彻底消失了，扯着脖子应了一声：“吃！”
“吃就吃呗，喊那么大声看看不出来你像是饿了的样子。”黄禄毫不留情地吐槽说道。
黄禄住的地方毕竟也是农村房，屋里经过精心收拾后也还保留着原来的构造布局。厨房是开放性的，坐在客厅的罗强一抬头就能看到那边的动静。
锅里烧上水，黄禄又找来了两颗小白菜洗干净。
罗强听着的从厨房传来的咕噜咕噜烧水声，心情彻底放松了下来。
“吃吧，”黄禄把面给端到茶几上，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嘚瑟：“别的不说，我煮泡面真的是一绝。”
罗强简单地谢过之后，就拿起了筷子开动。最开始的时候，还会稍微注意一下，但吃了两口之后就完全顾不上了。
黄禄煮泡面的手艺的确能算得上是不错，但最主要的还是他现在实在是太饿了。
“那儿半夜都没饭吃的。”罗强吃着吃着，突然说了一句。
因为嘴里含着东西，说得不是特别清楚，黄禄疑惑地问了一声：“什么？”
罗强终于吃完了最后一口面，这才抬起头来重新说了一遍：“我上班的那地方，夜班中途都没饭吃。”
“那是，毕竟半夜也没人能起来做饭。”
估计连能热饭的地方都没有。
罗强有些意犹未尽的又看了一眼面碗，黄禄无所谓地摆了摆手，说：“快把汤喝完，洗完方便。”
罗强顿时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但还是端起面碗把汤给喝了个一干二净。
“我之前不知道，我朋友也没提醒我。”罗强喝完之后，才继续说道：“每天一到这个点，我就饿，后半夜几乎都能听到我肚子一直在敲锣打鼓的。”
别说普通小作坊了，就是一些比较大的工厂，通常都没有晚上可以供热饭热菜的地方。在很多人眼中，似乎晚上都只是晚上，根本不用像白天一样，正式地准备一日三餐来对待。上班前来吃了饭之后，就可以一整晚都不用再吃任何东西。
即使，这些夜班工作，都把夜晚当成了白天。
“过段时间就好了，”黄禄一下子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能无力而又苍白地安慰：“等过段时间天气好了，去上班之前多准备一些饭菜，装在饭盒里带着，等半夜饿了的时候吃。毕竟也是要上一整晚的班，三餐稳定上也好。”
黄禄估计这人应该是在附近的某个作坊工作，也只有小作坊能让人出来这么久。工厂作坊里工作往往都不需要太过复杂的技术含量，绝大部分时间里，都是站在一旁看着机器自顾自地带动纱线不断运转。工人们站在一旁，只需要定时检查，确定机器完好或打结断纱之类的问题出现就行。在一大卷视线结束之后，及时换上全新需要操作的纱线，保障机器能最快地恢复运转就行。
这活儿说起来轻松，但不管是纱线弹丝还是成衣制作，一个工人往往需要同时看好几台机器。
工厂老板把每个工人的价值和时间都开发到最大，像那些无比昂贵的机器一样，除开非必要的暂停时间之外，其他时候都最好是保持一直不停转的状态。
“不好。”
“什么？”黄禄没听清，或者说这句普通的场面话说出去，压根儿就没有想到对方会反驳。
反驳的语气还这么低落。
“我去不了了。”罗强抬头看了黄禄一样，随即又很快把头低下去，声音里也满是失落：“我上班到一半走掉的。”
这人傻愣愣的，没想到气性儿还挺大。
“你还炒老板鱿鱼？”黄禄站起身，把碗收起来之后就没动弹了，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叹了口气，问道：“怎么了？”
对方这可怜兮兮的，他还真没办法继续把敷衍的场面话说下去，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也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们嫌弃我。”
黄禄本来想去厨房放碗筷的，他以为对方铁定还得在难受酝酿一会儿，没想到这么老实地就交待了。
“怎么嫌弃你了？地域歧视？”黄禄想了想，又把碗给放回了桌子上，看着罗强无比认真地开口：“就这小破地方，外来人口都快站上百分之八十了，还搞地域歧视是真难得，你倒是和我说说是哪一家。”
“也不是。”
“那是什么，你好好说。”
或许是黄禄表现出来了和刚才完全不一样的认真，罗强仅仅犹豫了下，随即便开了口：“其实我都没搞懂那个工作叫什么。”
“什么？你连自己工作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黄禄实在是没忍住，声音稍稍上扬了不少。说完之后，自己也反应过来了，不理解自己工作内容和职位的情况，在这行还真不是少数。
俗话说三百六十行，下面的职位和分工更是相当复杂，更不用说在如今的大环境之下，早就已经远远不止三百六十行了。
没有真正工作之前，绝大部分人对具体工作职位的了解通常都仅仅来自于完全不接地气的电视剧和书籍，少部分才来自于亲戚朋友社交。对社会上的工作职位，也简单粗暴地划分为科学家医生公务员设计师白领蓝领等空洞而宽泛的名词。一个行业里，每个环节中，需要经手的人无数，尤其是生产行业。
从原料的设计研发，到生产制造，推广营销，以至于后面还有不同环节的生产制造和推广营销，甚至在其中还有无数负责衔接每个环节的具体工作人员。除了本行业的人之外，其他人通常都没有办法理解也完全无法想象具体的工作内容，甚至连工作岗位的名字都没有任何意识和了解。
掌握社交媒体话语权的白领蓝领等职业尚且如此，更不用说是工厂里各个工作和工种了。再加上工人们都来自天南地北，各种口音交杂在一起，很难找到准确的普通话去描述一项工作。几乎从带人进行的师傅开始，到刚开始入行工作的学徒工，对自己工作岗位的正式名词都一知半解，只知道一个半方言半普通话描述。
需要和其他外行人介绍的时候，通常也不会详细到要具体解说，然而和同行或者同乡们聊起来，大家都能无比默契地知道这个奇怪的名词指代什么。
“就是有一大卷一大卷的原丝，放在机器上，一圈一圈地转到另一个圆筒上。”罗强大致地描述了下，想了想又说：“原来的原丝很容易断，但是转完到另一个筒上之后，就没那么容易断了。”
“倍捻厂，把原来的涤纶丝经过倍捻机工作之后，会变得更加牢固，字面意思。”黄禄顿时了然，说完之后有些惊讶地看了罗强一眼，玩笑着说道：“你连工作机器都没搞懂叫什么，反而原丝这些还弄明白了，也注意到断不断的问题了。”
不仅如此，甚至距离上次过去才没几天，这人的普通话已经可以用突飞猛进来形容了。方言和普通话都是特别神奇的语言，说方言的人经过电视日积月累的熏陶，都能听得懂普通话，但很多人却始终说不好。不管是努力认真地去学多久，说不好的人就是说不好。黄禄长年和工厂打交道，认识的不少人就是这样，在外地待了很多年，每天绝大部分的交流都是普通话，可就说不好。
“嘿嘿。”突然被夸奖，罗强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这工作是我老乡介绍我去的，也听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反正总不会害我，我就去了。都去那地方，当然也不好再问这是什么工作了，反正就稀里糊涂地上着了。”
“有人带？”
“嗯，我老乡的朋友教我。”罗强的语气又变得低落了起来，说：“不过我太笨手笨脚了，干不好这种细致活儿。明明我都很小心很小心了，但还是会把丝弄断。”
丝一断，次品率就上升了。
“正常，倍捻前面都要学挺久的。”黄禄安慰说道：“所以这工作虽然累是累，但通常还是女性去做更多一些。”
“我就是怕我老婆吃苦，想说自己先去试一试。”
黄禄：……这人怎么还喂上狗粮了？
“今天是第十天，我真的每天都有努力，今天应该会更好，但是……带我的那个人和我说，如果再继续犯错，就要扣我钱了。”
说到自己失败的地方，罗强仍旧是非常尴尬。
黄禄看了一眼对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对方最后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像是带上了些许的哭腔。
突然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接触一份工作量巨大还非常繁琐陌生的工作，晚上吃不饱饭不说，还得必须全程注意力集中。即使这样全力认真对待，仍旧是没有任何工资，最后还得被扣钱。
十个人都得崩溃。
“其实也不怪他，他们老板本身就不允许学徒工去的。也就是他上夜班，偷偷把我带过去的。”
“没事，做白工还能认真到你这地步已经很不容易了，如果还倒贴钱就真的太过分了。”黄禄看了一眼对方的神色，想了想又继续说道：“重新找一份更适合自己的也没什么不好的，再者说了，你现在进步不是挺大的吗？”
“啊？”罗强有些惊讶地抬起头，一脸的茫然不可置信：“什么进步。”
黄禄一本正经地说道：“你普通话就进步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