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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伤心黔桂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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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4年,日本发动了打通大陆交通线的“一号作战计划”,企图建立东北到越南的交通走廊。衡阳就在这条走廊关节点上。6月18日长沙陷落,日军10万人进逼衡阳城。

    逃难到这里的人们,又开始新的逃难。

    傅家一家人,都在等颜法回来。颜启从武汉逃脱,不敢回衡阳,老三颜胜在铁路上。左邻右舍都走了,有的从公路坐车,有的坐小船去了乡下,更多的是挤在火车上,去桂林。文伯伯老两口也走了。    蓝彩云带着三个孩子,最小的新华还在吃奶,这时候她最恨的是颜启。“没得良心的东西!丢下三个孩子,一个人去哪里潇洒去了!害人精!”翠荣安慰她:“嫂子,不要急,二哥是一定要回来的。”彩云也说:“老二这人,倒是很有担待,和他们都不同!”翠荣听出她对老三也有指责的意思,不大高兴,老三毕竟是自己的男人!

    颜法此刻在琴姑家里,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战事发展得太快。忽然一下,满街的人就跑起来!琴姑一家慌了手脚,琴姑爹坚决要回乡去,他说他不能经受逃难外乡的波折,只有家乡能安身。乡在三百里外。

    老人要回乡,只有琴姑陪伴,这样的乱局,决不可叫老人一人行走。可是琴姑想跟着颜法。“你就跟我们一起回乡吧!”琴姑无力地对颜法说:“我们那里,有房子有田地,就是住个三两年的,也不会饿着你。”颜法说:“我一个人当然没问题。可是一个嫂子,一个弟媳,三个侄儿女,我能不管她们吗?”琴姑发急说:“你那些好兄弟!怎么丢下女人不管了啊?”颜法说:“也不能怪他们呀,你看见的,形势变化这么快,就连咱们,都来不及,别说他们出门在外的人了!”商量来商量去,没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琴姑倒愿意跟颜法一家逃难,可是看着爹,实在说不出口。

    万般无奈,只有分手,各人带着家人逃难。    琴姑的眼泪没止住。她喃喃地说:“老话说,夫妻好比同林鸟,大难来时各处飞,何况我们什么都不是哩!”颜法安慰她说:“琴姑,你对我的好,我总记在心里了。日本鬼子长不了的,很快就会过去的,咱们还会见面。”琴姑说:“说是这样说,要到哪一年啊!”

    两人在琴姑房里,融融私语,好像才发现,那样多的话都没有说出来,平时做什么去了呢?琴姑爹在外面催:“琴姑,人家都走了!”琴姑说:“知道了。马上走就是!”回头对颜法说:“我等着你啊!日本鬼子走了,你来找我,你不来,我去汉口找你!”颜法答应一声,心里实在难过。战乱时候,通讯全无,这一离开,千里万里,怎么联系,何年何月才得团聚!眼睛也是潮潮的。

    琴姑小声说:“哥,抱抱我!”颜法迟疑了一下,走过来,将琴姑轻轻抱住。琴姑无声地抽泣起来。猛一下,琴姑将颜法紧紧抱住!抱得那样紧!

    两人洒泪而别。直到琴姑父女走远,颜法才急急忙忙回家去。

    嫂子弟媳看见他,如同看见救星。彩云高声说:“老二,你死哪里去了!不要我们也罢,你的侄儿侄女不要了?这可是你傅家的骨肉!”颜法说:“莫慌,莫慌,咱们军队还在城里,怕什么!”一切安排好,颜法说还要等等,他得去看看刘士民。    很快就见到士民了。小伙子背着步枪,身上挎十多颗手**。他自豪地对舅舅说:“你带着舅妈她们到桂林去吧!我们这里留了很多部队,鬼子占不了便宜。等我们打跑他们,你们再回不迟!”颜法看他这样自信,心里也好过了些,还是嘱咐:“你知道你姑姑的地址,要是到桂林,就去找我们。”士民爽朗地笑着说:“二舅,我一个当兵的,什么时候也不会离开部队的!等抗战胜利了,再去看你们!”

    颜法心事重重地离开了士民,回家带上嫂子弟媳和孩子们,一起去车站,急急上了火车,向西南驰去。一路上,牵挂着琴姑,伤感不已。

    火车在高高低低的山岭间奔驰,铁路两边,那样多逃难的人!挑着担子,扶着老人,孩子们衣衫褴褛,跟着大人艰难地步行着。这些人,他们的目的地是哪里呢?确切说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吧?

    好不容易,到了桂林,却又听说,鬼子的先头部队,正向桂林扑来!踹息未定的难民,又开始新的逃难。

    老三终于找到了他们。他风风火火,带着一身灰尘,一步跨进门,大声喊道:“快走快走,日本人已经打来了!”老三身体还是那样结实,粗壮的胳膊,声音洪亮,问汉华:“这些时听没听大人的话?”汉华怕他,小声说了个“听话。”老三哈哈大笑:“听话就好!”又拿出买的果子给汉华和他的妹妹淑清吃。一家人,收拾了些锅碗瓢盆,带了两床被子,背上孩子,浩浩荡荡向车站去。    火车站水泄不通。人群像潮水一样,就在站台间跑动。老三一马当先,攀上一辆货车,车厢里已经满满当当全是难民。老三问别人,知道是开往贵阳的,便大声叫着:“老二,快把他们送上来!”颜法先将淑清递上去,老三两腿站在车厢之间,把淑清举到车厢顶上,安放在中间,大声嘱咐:“莫乱动啊,掉下去跌死你的!”淑清吓得乖乖地趴在车顶。老三又去接汉华,接翠荣,叫他们坐在顶上,再接新华,放到翠荣身上。蓝彩云和老二,最后爬上车顶,老三自己坐在车顶靠近边缘的位置。坐这里,火车开动是很危险的。但是这样的时刻,已经顾不了那多了。

    上去没多久,当兵的来了。看见他们坐在车顶,大声嚷道:“下来下来!哪个叫你们坐那里的,想死啊?”颜法说:“不坐这里,你们有地方给我们坐吗?”一个当兵的说:“哎,你还刁得很咧!叫你下来就下来,哪那么多废话!”说着就跑上来,将东西往下掀。颜法怒火当胸。站起来说:“今天你要我下去,不如把我打死了算了。来呀,照这里打!”说着拉开胸口。那个兵还想发火,另一个兵过来,和他耳语了两句,他不做声了。来了个军官。问老三,在哪里做事,做什么?老三一一回答了。那军官说,你们坐这里,确实危险得很!这样吧,你们跟我来。老三带着孩子们,都跟军官走。走了几节车厢,来到炮车上。一门门大炮,昂着头,裹着炮衣,周围都空得很。几个人就在炮周围坐下来。这里比车厢里还自在。想不到颜法吵一架,不但没有惹祸,反而带来好处。人人都有喜色。老三说:“老二憨憨的,关键时候还是有用的!”颜法也不理他,兀自生气。

    火车开了。那样多的人啊!车厢是不必说,车头、车顶甚至车身周围,都扒着难民。一列车,看上去挂了许多东西。火车呜呜开着,风迎面吹来,颜法叫翠荣,拿出毯子来,给孩子们挡风。大嫂的身子不住地抖动,说头昏。老三干脆将被子拿出来,给大嫂裹上。汉华和淑清,都规规矩矩坐在大炮旁边,不敢动一动。小新华要吃奶,大嫂的奶水不够,只有把奶头塞在他嘴里哄他。孩子吃不到奶,嚎哭起来,大嫂也哭。一起的有不少士兵,看着他们,都摇头,说老百姓可怜。一个兵拿出一块面包,说用水合了,看孩子吃不吃。翠荣接过来,从水壶里倒出点水,将面包和成稀泥状,放一点新华嘴里,新华把头偏过去。

    颜法看着新华,心里一阵担忧。

    火车开出几十里路,忽然慢慢停了下来。一问,前面要让路。这一条铁路,如今是大动脉了。所有的军队,逃难的人,还有物资都从这条路上通过。有些高官的火车到了,其他车辆都要停止让路。看见车子停了,大嫂艰难地对颜法说:“二兄弟,扶我下去,我要解手。”颜法扶着大嫂,慢慢从车旁边的梯子上爬下去。走到离火车不远的一个树林里,他站在林子外,大嫂进去解手。好半天,大嫂走出来,跟他回车上。颜法先上车,大嫂在车下,却怎么也爬不上梯子。“二兄弟,二兄弟!”大嫂衰弱地喊着。颜法拉着大嫂的手,将她带上来,觉得那手好冰冷。    车还停着,一家人挤成一团。大嫂忽然说:“二兄弟,我有话跟你说。”颜法过去,将耳朵放近。大嫂喘着气说:“老二,傅家弟兄中,你是最行孝的。爹妈在的时候,总说傅家要靠你!”颜法说:“大嫂,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大嫂喘着说:“我是不行了。我得了霍乱,已经好多天了。我可能熬不过今天!只拜托你一件事,我死后,你一定要把这几个孩子带到重庆。孩子是你大哥的骨肉,也是傅家后人,你要答应我!”说着眼睛就定定的,看着颜法。颜法安慰她:“大嫂,你莫悲观啊,你会好的。车子马上就通了,我们到了重庆,找个医生给你看看就好了。”大嫂摇摇头:“老二,你莫哄我,我不是三岁小孩。这车通不了。到重庆千山万水,你们还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只有你是最尽责的。你答应我,照看好我的孩子!”声音已经十分细微了。颜法忍着悲痛说:“大嫂,我答应你。不管什么情况,只要我在,孩子一定在!”

    大嫂脸上露出一丝欣慰来,安详地往后一靠,再也不说话,眼睛却睁得大大的,定定地看着天空。天上,阴云如同奔驰的野马,正一团团从天边蜂拥而来。

    “大嫂,大嫂!”颜法喊她,她不回应。翠荣摸摸大嫂,已经没气了。老三也过来了,说:“这才是不好办,总要入土。可是火车开了怎么办?”看颜法还在努力去将大嫂的眼睛抚平,吼起来:“你去管她的眼睛做么事!丢下三个孩子,她的眼睛能闭上?”颜法说:“看这样子,火车一时开不了。我们赶紧去把大嫂埋了。”什么都顾不了了,连汉华淑清给母亲告别都不能了。颜法和老三背着大嫂下车,临走拜托当兵的,万一火车开动,请叫一声。路边就有农户。颜法进去,向人家买了几块木板,借了一把锹,一个锤子。两人抬着大嫂,就在铁路旁边找一块空地,老三往手心吐了口唾沫,飞快地挖坑。他力气大,两手不停,一会就挖好了。

    一个四方坑,也就一米多深,在四角打上四根树桩,将买来的板子贴着桩放好,弟兄俩将大嫂放进去,面上盖上木板,木板搭在树桩上,这样勉强就是一个棺材,大嫂睡在里面,有一个狭小的空间。老三飞快地填土。正填着,听见火车头“呜”的一声,火车要开了!汉华在车上,那样忘命地叫着:“二爹三爹,快来呀,火车要开了!”可怜小汉华,知道亲人都没了,生怕叔叔丢了,那样他和妹妹也就完了!老三说:“老二,你快跑,先上车!”他是怕老二力气小,跑不快。颜法说:“你怎么办呢,车误不得的!”老三一边填土说:“你莫管我,我有办法的!”颜法就往火车那里跑。

    好老三!低下头,更加猛劲地铲土,泥土如雪纷纷洒向大嫂安息之处。一会,大嫂的坟堆已经铺就。他拖着锹和锤子,跑到农户旁,大声叫着:“还了啊!”一扬手,锹和锤子脱手飞在农家门口。火车已经缓缓启动,将老三拉在后面。眼看车轮渐渐加速,车上人都急着叫老三,只见老三躬着腰,猛跑一阵跃上路基,伸手抓住车厢旁的把手,两手一用劲,人整个悬在空中!两个兵抓着他的背心,将他拉上来。

    回望大嫂,其歇息之处,一个小小的圆土包,渐行渐远。

    七个人剩下六个,都无言地蜷缩着,火车开了不多远,又停了。

    小新华越来越不行了。母亲死后,他就一直没有睁眼睛,摸摸还有气,翠荣说,赶紧给他找奶粉,否则危险。这样的地方,哪里去找奶粉啊?颜法下了车,抱着新华在附近走了一圈,想找个喂奶的妇女救命,一个人都看不到。无奈又抱上车,把昨天当兵的送的面包用水蘸了,化成泥浆涂在新华嘴上。孩子的嘴闭得紧紧的!

    新华的身体冷了!

    连锹都没有。找当兵的借了把刺刀,老二老三抱着孩子,到铁路旁的山坡上埋。土地是松软的,或许这是老天留给人的唯一温馨吧?没有木材,连盒子都没有,翠荣脱下她的外衣,将新华包上。“总不能让孩子光身走啊!”她又嘱咐老三,挖深些,山野地方狼多,不要叫狼刨出来了!老三蹲着,用刺刀挖坑,将土刨松,嫌刺刀太窄,索性用双手去刨土。小新华被布裹着,埋进了大地怀抱。俩兄弟回到车上,谁也不说话,一连串的亲人去世,人的心都麻了。翠荣忽然长叹一声:“人啊,从泥土里来,最后都要回到泥土里面去的!”看没人理她,又叹到:“我这人跟大嫂不同,她是涵三宫老住户,总记着回家乡。我是流浪来的,也不知道家乡,也不知道爹妈。将来我要是死了,也不论地方,只要有土的地方就是我的家,我都能睡得安!”汉华看着她,听不懂,问:“三妈,你也要死了吗?”翠荣眼泪一下子出来了:“三妈总是要死的啊!”摸着汉华的头,久久不语。

    走走停停,火车一寸一寸爬行,拖拖拉拉到了河池,怎么也走不动了,据说前面的铁路彻底堵住。小小车站,到处都是停滞的火车。无数车头车厢,到了这里,就像进了坟地,只能在一条铁轨上占个地方,无望地等待着。难民到了这里,前进不得,后退无路,只能下了火车,找个地方安歇。满地的难民!一列火车到了,马上从车厢里,车顶上,车身周围,吐出无数背着包袱,驮着孩子的满面尘垢的男男女女。一色的枯槁的黑脸,一色的黑蓝衣衫,疲惫不堪,拖着沉重的脚步,茫然望着四周。像污水一样从车里流出,又像污水一样流进附近大街小巷。

    “呜——”警报响了,日本飞机,像不祥的大乌鸦,振着翅膀,眨眼间到了头顶。“轰轰轰”,满地狂轰滥炸,满地机关枪扫射,打得难民四下逃窜,逃不动的,摊开手脚躺在地上,飞机回过身,又是一阵扫射!每次空袭过后,满场鲜血,到处是凄惨的哭声,死去亲人的难民,伏在罹难者身边,大哭一场,然后就地挖坑。

    在这样的时候,人的命,真的是连鸡犬都不如。

    颜法有一天,看见过去衡阳机器厂的同事,四十多岁,看上去身强力壮,拿根扁担,给人挑货混饭吃。吃饭吃得好好的,忽然“啪嚓”一声,碗从手里掉下来,在地上摔得粉碎!再看那人,倒在地上,用手拼命抓着胸口,扭曲着,只一会,手不动了,脚也不动,呼吸停止了。几个人上去摸摸,确认已经死去,一声吆喝,抬去附近地里,挖坑。没有惊奇,没有悲伤,死了就死了,埋进土里,入土为安。几个孩子,大约是无爹无娘的,一起在车站附近空地里玩耍,路过的人们都只看看,没有力气去问他们做什么?今晚哪里睡?到早上,就见那里有几个睡在地上不动。用脚一踢,死了。挖坑,无止境地挖坑。没有人管死者的姓名,籍贯,什么原因死亡。生命到了这样的境地,完全堕落成一个符号,一个十分简单的符号,没有活力,没有思想,没有任何可以特殊的价值。晚上你还在,就在,一夜过去,你不在了,符号就抹去。

    傅家在一个偏僻点的路边找了间屋子。广西房子,用竹子架起,两层楼,下面拴着牛,上面住着人。没有钱,只能租一间屋子,老三两口子和两个孩子住屋里,颜法在外面楼板上搭个铺板。

    老三找了根竹杠,每天早晨扛着,去火车站,给人们做脚夫。那地方,早有几十个脚夫聚集,火车一到,呼一下围上去。“要我的,我的!”一个瘦不伶仃的汉子,第一个抢到前面,对着货主呼叫着。货主是个胖子,阔气的长衫,礼帽,手提文明棍,内行地打量了一下身边围着的人,没有理那瘦子,反而对着圈子外吆喝道:“你,你!过来试试!”老三见那人指着自己,得意地嚷着:“劳驾,借光!帮忙闪开一点,老板在叫我哩!”一台硕大的机器,两根绳,两根竹杠,四条汉子。老三在其中。“也里喂哎——”一声长长的号鸣,四个人一起起身,竹杠子压得吱吱响,晃晃悠悠,一点一点移向远处。“嘿活!嘿活!”四个人雄壮地喝着,有节奏地走着脚步。围观的人们,眼看这样重的活,都不禁咋舌。久了,老三被车站上认可,只要有什么重事情,必定来叫他。

    劳动一天,刚刚一家人的生活。老三很为自己能在这样困难的时候为家人赚钱而得意,每天晚上回家,椅子上一坐,翠荣端上一壶酒来,老三喝一口,大谈今天的惊险。“水泥包,他们一趟一包,老子没得那个耐心,一次扛两包!”又说:“到哪里,只要有力气,饭是不愁吃的!”说的无心,听的有心,颜法恰恰就是因为力气小,到外面找了好多天,都没有找到工作。这个非常时期,什么服务啊,技术啊,文化啊,都不重要了,眼前最要紧的是生存,需要的就是有力气能搬运的人。这方面,老二远远不如老三,那样重的机器,他肯定扛不动。老二到处找,总希望找到一个做木模的地方,那是自己的强项,可是城市就这么大,工厂都停工,人们四散逃难,哪里要木模工呢?每天看着老三一个人在外面卖命,赚几个钱养家,颜法心里愧疚,吃饭的时候,端着碗,心里不自在。翠荣倒是对他很亲切,一口一个“二哥”,叫他不要烦,过了这个关,看形势如何发展,工厂总要开工的。颜法知道这是安慰自己。他也曾想过离开,但是看着两个小侄儿侄女,实在不放心。对于老三,他也是不放心的,老三这人,莽莽撞撞的,做事没个准头,说不定哪天就能闯出一个祸来!弟兄在一起,凡事总有个照应。妈临终前嘱咐,弟兄要扎紧,这兵荒马乱,正是弟兄扎紧的时候啊!

    这样想着,成天悒悒不乐,吃饭也没胃口,老三出去做工,颜法便到处转悠,无精打采。那天,淑清出了麻疹。这是很严重的事,小孩子,痒得难受了,会用手去抓,抓破了皮肤,就是一个麻点。多亏翠荣,每天陪着淑清,给她做稀饭吃。颜法更是过细,从淑清出麻疹起,再也不出去,每天对孩子寸步不离,生怕她去抓痒。这样淑清就一天天出完了麻疹。那天,淑清完全好了,起了床,穿好衣服,叫了声“二爹,我要吃粑粑!”淑清理直气壮地叫着。小小年纪,大约也知道自己这几天的不平凡,见大人这么围着自己转,知道自己表现出色吧?要一点待遇,是很应该的。

    卖粑粑的摊子就在门外,香喷喷的,诱人的气味,淑清已经向往多时。翠荣哄淑清:“好孩子,现在咱们不吃啊,咱们家有饭有菜,三妈马上就做,做好的你吃啊!”淑清不干,哭着说:“不嘛,又是红苕!我要吃粑粑嘛!”又指着外面说:“我就要吃外面买的粑粑!”翠荣说:“淑清啊,你怎么这样不懂事啊?我们家没钱,从来不买外面东西吃的。三妈给你做饭吃啊!”颜法说:“三妹,就给她买点吧,大嫂那样拜托我们的!”翠荣说:“你怎么也这样说!家里的底子就这些,每天抠着指甲算还紧得很。等过些时,缓一些,再说吧!”说着就去做饭。淑清看米粑没有了,索性哭闹起来。颜法一下子觉得特别不舒服。想起大嫂临终的嘱托,孩子这样苦苦要吃粑粑,又想起老三骄傲的样子,火气就慢慢上来了。过去我赚钱的时候,都是给家里用,现在我不能赚钱了,你们就嫌弃我了吗?这样想,火气越来越大,闷着头坐在那里,一句话不说。

    翠荣把饭菜做好了,端上来。包谷饭,炒青菜,几块豆腐是给淑清的,另外还做了一碗番茄汤,洒了点葱花。饭刚上桌,颜法忽然拿起板凳,朝桌上猛一扫!“噼里啪啦!”碗都摔在地上,汤碗翻了,汤流了一地,豆腐滚在地上,都脏了。翠荣大惊失色,见那么多饭落在地上,心疼得不得了,看着颜法,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过一会,她指着颜法,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我看你也差不多了!”就坐下去,再也不出声。淑清吓呆了,楞楞地站在那里,汉华懂事地捡起地上的豆腐,用水清洗,又把青菜用水洗。颜法看着孩子,刹那间后悔不及。自己过于冲动了!

    这一下对翠荣的打击是不可挽回的。下午,翠荣就躺在床上,蒙上被子,直到天黑也不吭声。翠荣其实早有病了,一直没有对两兄弟说,怕他们担心,现在颜法这一闹,她心里难过,病真的发了。翠荣得的是恶性痢疾,但是心病更重。这个女子是有个性的,当初她那样毅然决然的嫁给穷小子老三,没有后悔,从嫁过来,她从来没有个闲散的时候,就是在目前这样困窘的情况下,每天,她都把屋里屋外清扫得干干净净,家里人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两个孩子收拾得整整齐齐,邻居都夸她。然而颜法对她的无情,使她的精神彻底崩溃了。

    她一生受了太多的不幸!

    那样小就离开了爹妈,做佣人,忍辱负重,不知道多少次夜里哭醒。结婚后,傅家姆妈对她好,老三虽然粗鲁,倒也心疼她,谁知日本人打来了,逃难路上,心爱的儿子死去!儿子死的那一刻,她的心已经死了。仅仅是一种责任,使她坚持着活下来。现在颜法这样粗暴地对待她,使她万念俱灰。

    翠荣每天蒙着被子睡。老三还得出去干活,否则生活无着落。颜法守在翠荣床前,自责不已,这里没有任何医疗,只能看着翠荣一天天衰弱下去。

    那天,翠荣忽然从床上摔下来!颜法赶紧去抱她上床,翠荣睁着眼睛,看着颜法,叫了声“二哥,”就闭上眼睛。翠荣死了!和大嫂不同,她没有牵挂地死去,颜法想起这一点,更加伤心。老三回来,看着家里的情形,没有说话,呆呆站在地上,逃难以来,人人经过了这样多的惨痛,人人的心都和以往不同了。翠荣那次说过,如果她死了,希望有一口棺材,老三就出去找人赊棺材。颜法守在家,安排两个孩子睡觉,看着翠荣,自责了一夜。

    老三直到早晨才回来,有个老板看他可怜,同意赊他一口棺材料,他用绳子捆了,拖回来的。弟兄俩一声不响,闷闷地钉着棺材。钉好了,将翠荣放进去,一根竹杠抬着,将翠荣埋在山坡上。痛心的事情太多,颜法已经麻木了,但是翠荣的死,叫他内疚,一连好多天,颜法都恍恍惚惚,做事没有方寸,哪里也不去,在家里,感到自己整个人如同一具空空的躯壳。

    家里没有女人了,显得那样凄凉,屋子没人打扫了,孩子晚上临睡,习惯性地叫“三妈”,叫得颜法心里撕扯一样痛。老三现在回家,再也不像过去那样大声说话,他默默地做事,默默地吃饭,吃完,倒头就睡。儿子死了,老婆又死了,老三再粗齿,也知道心痛!

    不知道过了好多天,颜法心里的内疚才稍稍轻了些,生活太严峻,没有那么多时间伤心。两个孩子要吃饭,要照顾,自己也要生存。不忍心让老三一个人承担生活的担子,颜法也要做事,他想到了给人送货。河池这个地方,地处要冲,从遥远的地方采购的货,通过火车运到河池,在这里集散。隔着一座大山,另有一个物资集散地,叫全城江,火车站里,每天都有许多苦力,将一包包货物用肩膀托起,爬过高山,送到全城江,获得微薄的一点力资费,养家糊口。货物主要是香烟和棉纱,香烟用纸箱包装,棉纱用布包装。颜法托熟人做保,接到一箱香烟,将这个大箱子搬到山那边,可以得到三元钱的报酬。这么大箱子,他一个人是搬不动的,只有和老三一起做。

    头天就将饭菜做好,拜托隔壁的婆婆,请她在吃饭的时候,帮着热一下,给两个孩子吃。都是逃难的,婆婆答应了。又嘱咐汉华,好好带着妹妹,不要到外面去了,就在家里,等大人回来。汉华疑惑地问:“二爹,你跟三爹几时回呢?”眼睛里有着忧虑。这孩子,看见了那样多的亲人离去,已经对大人不在家有一种恐惧。就连三岁的淑清,竟然也说:“二爹,你们要快些回来呀!”

    天刚亮,弟兄两个出了门,背上沉重的箱子,向大山走去。好大的山!从山脚向上看去,那山如同刀砍斧削,陡峻无比,在山脊那里,有一条忽明忽暗的小径,那是翻山必经之路。老三将箱子接过去,扛在自己肩上。上山要弓着腰,有时候,路边有几棵松树,其间有一块平平的土地,弟兄俩就在这里歇息一下。整整走了几个小时,才到山顶,回身看来的地方,所有景物都展现在脚下,千座水塘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晶莹无比,一块块油菜开着黄花,一片片稻田绿油油,黄绿交错,煞是好看。那些农家小屋,黑黝黝的,像小小的甲壳虫,立在浩浩稼禾之间。再远些,铁路像长蛇,俯伏在大地上,玩具似的火车,规规矩矩安歇在铁轨上,偶尔一个工作人员,小得几乎像蚂蚁。

    真是叫人心旷神怡!颜法贪婪地看着这无限景色,心里生出感慨,如果没有战争!

    老三催上路。下山的路更不好走,两人抬着箱子,跌跌撞撞,从那条细细的小路走下去,好不容易到了镇里,交了货,肚子实在饿了,在小饭馆里胡乱吃了点东西,就往回赶。路途太远啊,颜法腿又痛,走一步,就要皱一下眉头。老三说:“这样走,今天回不去了!”这一说,颜法鼓起勇气,扶着老三的肩,努力加快了步子,一瘸一瘸上到山顶,天竟然完全黑了。四下黑暗一片,山风渐渐强了,呜呜叫着从山头刮过,幸好两人做伴,不然一个人,还真有些瘆人。下到半山腰,忽然看见石缝里射出两道强光!那光像电筒,却没有那样亮,绿莹莹的,有芒,光射之处,看见雾气腾腾。颜法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一时呆住了。老三没有停步,不在乎地说:“大蟒蛇!不要看它,小心被它吸走了!”颜法赶紧跟着老三快走,走了很远,回身看,那光还在那里。对面山上,游动着两只硕大的绿眼睛,灯笼一般,老三说是老虎。这样的轰炸,人来人往,都没有吓跑它们,可见野物之多。

    跌跌撞撞下到山脚,挨着山脚是一条河。早上来的时候,是坐的摆渡船,现在天黑,那船不肯开了。颜法跟两个船夫说了许多好话,那两人只是不听,说:“你自己这样晚才回来,别人都是太阳下山就回了。以后你自己要有数,走快些!”老三说,就在这滩上睡了吧!反正是沙,软绵绵的,跟床铺也差不多。两人躺在沙滩上,颜法惦记着两个孩子,心里不安,想到这样的艰难,处处受困,想得烦躁,忽然站起来就往河里跑!

    老三眼明手快,一把拉住他。“你做什么啊,发疯了?”颜法说,两个孩子在家,不知道怎么样呢?老三说,那也不能往水里跳啊,不是找死!老三说着,起身到船夫那里,对他们说,你们做点好事,送我们过去,家里有孩子,不然孩子出了事,就是罪过。“我们不会白坐你们的船的。”颜法说。那两人互相看了看,问颜法:你有多少钱?颜法老老实实说,赶了一天路,赚了三块钱。那两人说,那好,就收三块。颜法一下子怔住了,一天的辛苦不是白搞了?正在犹豫,老三平静地说:“好的老板,就依你的,三块!“说着掏出三元钱,交给他们。

    过了河,两人默默走在路上。颜法心里总有点过意不去,三块钱,老三一天的辛苦,可以过几天生活!今天送货,大部分是老三扛的。“老三,”颜法试探着说:“三块太贵了吧?”老三说:“贵有什么办法呢?落到人家手里了。”忽然转过头来,看着颜法说:“我不给,你要跳江啊!”颜法说:“你还怕我死了啊?”老三回答:“你要是死了。屋里那两个讨吃的不是都该我一个人管?没得那样便宜的事!留着你的命,跟我一起受苦!”颜法哭笑不得。

    摸回屋里,两个“讨吃的”已经睡着了。淑清脸上,依稀挂着泪痕,这孩子,想必是天黑不见大人回家,心里害怕了!

    风声越发紧了。日本人已经攻下宜州,很快就要来河池。人心惶惶,难民纷纷离开河池,逃向更远的贵州。有钱的,在公路上找货车代步,没有钱的就为难了。颜法跟老三商量,赶快离开,不然日本人来了,想走也走不了。老三说:“这样穷,怎么走啊?”颜法坚持说:“那也得走。我们逃日本人逃了七年,总不能在这里被他们捉住!”这话激励了老三,他一拍桌子:“走!没有钱,我们步行!顺着铁路走,总可以到贵州。”两人收拾了一下,将锅碗瓢盆装了一只箩筐,将被子衣服装一个箩筐,扛着淑清,牵着汉华,丁铃哐啷离开了住屋。

    后来的事情证明逃难是值得的。日本人来后,仅仅一个多月,就在河池杀害了三万中国人!

    挑着担子逃难,其艰苦不是语言可以形容的。人病了!颜法浑身无力,只能带着淑清在后面慢慢拖。老三挑着箩筐,带着汉华先走,走个里把路,歇下担子,叫汉华看着,自己再返回来,接颜法跟淑清。淑清只有两岁多,不肯走路,要背,要扛,老三扛着淑清,一路忿忿地骂着。这样走法,一天下来,只走了五六里路。晚上找一个农户家借宿,在草棚地上铺上稻草,将一床被子打开,两个孩子睡在靠墙的地方,两个大人在外。天亮又走,老三说:“老二,昨天这样个走法,下辈子也到不了重庆!跟你商量个事。”颜法看着他。老三说:“我们一直带着父母的祖盒,是行孝,但是祖盒太占位置,我想今天把祖盒丢了,腾出位子把淑清放在箩筐里,先把活人救了再说!”颜法说:“是的,一直带着父母祖盒,现在是带不了!”所谓祖盒,是祭祀父母的一个盒子,用木头制成,逢年过节,在里面装上父母生前喜欢的东西,放在神龛上祭祖。从父母死后,傅家一直置办有这个物件,现在步行逃难,带不走了。两人便去外面,找一处松软地方,挖了坑,将祖盒埋了进去。

    箩筐空出位子,淑清坐进去,另一头放着锅碗瓢盆,老三挑着,颜法牵着汉华的手,晃晃悠悠,又上路了。

    无尽的铁路线!潮水一样的难民,在这两条光光的铁轨边,默默地、坚韧地步行着,心里想着那个遥远的地方——重庆。这里到重庆,几千里路,沿途高山耸立,江河拦路,谁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到,谁也不知道今晚睡下去,明天还能不能睁开眼睛。

    孩子,那样多的孩子!有背着的,抱着的,扛着的,坐箩筐的,有跌跌撞撞,在父母身后拖拉而行的。丢孩子司空见惯。不时会看见一个孩子,在人流中惶恐的四处张望,大人不见了,这孩子哭累了,便坐在地上。过往的难民没有理他,人人自顾不及,没有地方睡,没有吃的,也许就在明天天亮,也许是后天,这孩子就在不知道什么地方死去。颜法他们在路边休息的时候,看见一个妇女背着个女孩踉跄而来,到跟前,妇女将女孩放下,大口喘着气。忽然,妇女一声不吭,径直向前走去。女孩只有四五岁光景,见母亲离去,大声喊着:“娘,娘,莫要丢下我啊!我再不敢要你背了,我自己走啊!”声音凄楚。做娘的听了,又回过来,到女儿身边,摸了摸女儿的脸,却又站起身,毅然决然的远去,一任那孩子在身后绝望地号哭。颜法默默地看着这一切,胆战心惊!人的命,不是命了,死是最平常不过,沿路都是倒毙的难民,老人和孩子死得最多。山凹里,田埂下,铁路边,总有尸体横卧在那里。有亲人的,挖坑埋一下,更多的是无人掩埋的,就那样倒卧在沟里,无声无息。

    漫漫黔桂路,看不见尽头,汉华的鞋子走破了,颜法将衣服撕开,用布包住汉华的脚,叫他跟着跑。汉华小小年纪,也学会了大人的坚韧,没有吵闹,一边跟着叔叔,一边忧郁地看着箩筐里的妹妹。那样浑浑噩噩的妹妹,叔叔会不会和别的人一样,哪天把她也丢了呢?逃难,最沉重的是孩子,大人没有力气了,只得狠心将孩子扔掉。有时候,颜法挑着空担子,老三将淑清扛在肩头,汉华跟在后面。没有钱,老三一路走,一路找机会帮一起逃难的人挑担子,赚几个小钱,到地方好买食品吃。老三帮人的时候,这里就没法子了,颜法勉强挑着担子,一头坐着淑清,淑清太重了!颜法只好走几步,歇几步,往往老三到了地方,久等家人不来,又返回来,接过颜法的担子,一家人再往前走。

    跌跌撞撞,到了南丹。在这里看见了火车。和过去一样,火车上挂满了难民,车头车尾,人们蚂蚁一样附在车上,轰隆轰隆,飞驰而去。

    南丹这里是大山,有许多涵洞,火车穿过涵洞,到山那一边。有一天,他们走到一个涵洞口,亲眼看见了一件极其凄惨的事情。

    一列火车飞奔而来,车顶坐满了难民,忽然,有人大叫停车!原来,涵洞口很低,其高度仅仅能容车身通过,车顶上的难民,如果人数少还好说,可以趴着贴在厢顶,可是这辆车的顶上,难民挤满了,都坐着蹲着,没地方趴下去!眼看那低矮的涵洞口临近,难民恐惧极了,纷纷喊叫停车。火车哪里能停?顷刻之间,惨祸发生,车顶的难民纷纷撞击在涵洞口上!一时七零八落,身体被挤压,滚下铁路,火车过后,到处都是残破的躯体!也有提前跳车的,那样飞快的车速,落地也是一死。

    步行的难民走过去,看见地上、山坡上到处血迹斑斑,躯体四分五裂,惨不忍睹。老三一边挑担子,一边对颜法说:“还是我们好啊,虽然累一点,不会这样死!”颜法心里,却激起无比悲愤。中国人的命,为什么这样不值钱啊?老天爷,你的眼睛瞎了还是怎的!

    进攻的日本军队,如乌云一样,紧紧跟随在难民后面,魔鬼一样将恐惧施加在难民心上。

    不断有消息,日本人到了身后几十公里的地方,如何杀人放火。这叫人害怕,老弱病残的难民群,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加快脚下的步伐。每天天一亮,铁路两边,成千上万的难民,拥挤着出动,拖儿带女,呼喝着,**着,却不敢稍微停止一下。

    颜法他们走过南丹,听见后面响起了激烈的炮声,据说军队在那里抵抗着日军。又说是青年军,战力了得,傅家弟兄听见这个好消息,互相鼓励说:“快走,后面有军队挡着,我们快进贵州去!”四个人,加紧脚步,老三背着淑清,颜法挑着担子,懂事的汉华,闷声不响跟着小跑。

    那天,终于看见了贵州省界!深山峡谷之中,一块古老的石碑:贵州。难民如洪流,浩浩荡荡通过这里的峡谷,进入一个省份。贵州,到处都是山。道路狭窄,山势陡峭,居民们的屋子,在高高的山顶,田地很少大块的,曲曲绕绕横卧在山间。狭窄的河流,从高处落下来,激流飞涌,冲击着石头,发出哗哗的响声。

    老三放下担子,到溪边,用手捧了一捧水喝,仰起头来说:“好爽!”汉华一跃一跃的从坡上下来,到水边,将头埋进水里,抬起来,满面是水!淑清叫着:“哥哥,牵我下来呀!”颜法抱起淑清,也到了水边。后面又来了不少逃难的人,都到这水边喝水,听说前面不远有个小镇,老三来了精神,说:“汉华,打起精神来,我们到镇上去,三爹叫你们吃肉!”

    逃难时候,哪里听说过“肉”字!汉华不由得笑呵呵,说:“走啊三爹!”说着第一个走起来。颜法也笑,挑起担子,老三将淑清扛在头上,淑清也笑。

    一路走了十多里,真的到了一个小镇。这个深山小镇,别有一番情调。镇子不大,也就一条街,两边的店铺,都是黑色的门栏,里面站一个老板,头缠黑布,面如锅底,嘴里永远含着一杆黑色的烟枪。居民的语言也奇异,听起来应该是汉语,却又曲饶古奥,十分有趣。经历那么多的血与火,一路颠颠簸簸,如今到了这样一个安静的所在,难民们都以为到了人间仙境,世外桃源。一时间,镇子所有的房子,都住上了难民,闹闹嚷嚷,小镇一时热闹非常。

    颜法和老三跟一位大爷说好,借他的草棚住一晚,费用很低。放下担子,带着两个孩子出来,老三因为答应了孩子今晚吃肉的,就到处找卖肉的地方,却发现没有一点“肉”的迹象。没有办法,只好买了些红薯,拿回去烧了吃。汉华没有说什么,只是皱着眉头,一路逃难,尽是吃包谷红薯,今天三爹高兴,答应有肉吃,却又没有,孩子的心,不免遗憾。淑清糊嗒嗒的,直到红薯拿上了桌,还在问:“三爹,肉呢,肉呢?”问得老三恼羞成怒,喝一声:“肉你个头!有吃的不简单了!”淑清撇着嘴,终是饿了,不得不去吃红薯。

    虽然没有肉吃,总算安稳地睡了一觉,早晨起来,精神都很好,颜法说我们是不是该走了?老三因为答应了孩子吃肉而没有做到,心里不爽,说:“我看这里很安逸,就多住一天吧?汉华跑了这么多天,也让他歇一下!”颜法见老三这么说,也不好说什么了,带着两个孩子,在住处附近转转,倒也安逸。老三将腰带扎紧,到处找“肉”去了。

    下午,镇子外面一阵喧嚷,轰隆隆来了许多士兵,都是从南丹前线退下来的,一个个风尘仆仆,军装上染着黑烟,鼻子上也都是乌黑的。奇怪的是在军队中间,赶着一些牛!都是本地水牛,在士兵的大声呵斥中,老老实实地低头走着。颜法看着,心里疑惑,该不是老百姓的耕牛吧?军队轰隆隆进了镇子,在中心路口架起大锅烧水,不一会,开始杀牛了!牛是聪明的动物,跟着这些凶狠的人走了这么长路,大约已经明白自己的悲惨命运了?还没等到士兵下手,一个个都跪了下去,有的,在眼睛里流出泪来!从血泊里跑出来的士兵,毫不为所动,刀刺枪击,很快就将这些牛全部杀死。满条街,都是烹牛肉的香味,大锅里面洒上丁香桂皮,气味十分诱人。

    颜法听见自己的房东,那个古稀老人,低声嘀咕着:“罪过,罪过啊!”

    牛肉一顿吃不完,士兵们将牛肉割成一块块的出卖。太阳已经快落山了,老三说:“我也去买几斤,回来煮了吃!”颜法从士兵们进镇,就有一种不好的感觉,自古败兵最可怕,现在又看他们杀牛,十分残忍,更是心里堵塞。便对老三说:“今晚我们不能住这里了。”老三奇怪地问:“为什么呢?”颜法说:“我也说不好,就是感觉。”老三说:“你这个呆子!你的感觉能算数啊?”颜法说:“老三,这一路我都听你的,今天你无论如何听我一回!我带着淑清汉华先走,你买了牛肉,来撵我们。”老三不满地说:“跟着你个二傻子,受洋罪!好,就听你的。我去了啊!”说着慌慌忙忙跑去。从翠荣去世,老三就对颜法一口一个“二傻子。”大约是老婆的惨死,在老三心里留下深刻的阴影,却又无处排遣,只有对老二发气。

    颜法便收拾担子,带着汉华,挑着淑清,出了小镇,往独山方向走去。一路上,人迹稀少,这个时候,难民也没有出动,空旷的路上,只有他们三个。走了没多久,老三提着一大块牛肉赶上来,一边大叫着:“孩子们,三爹给你们买了肉!”老三将牛肉放箩筐里,把淑清背在背上,乐呵呵地走在前面,颜法挑着箩筐,汉华跟着,看老三一会就走远了。汉华见了肉,劲头十足,叫着二爹:我们走快些!老三在一处高高的田埂下坐着,淑清爬在他身边。颜法和汉华气喘吁吁赶到,老三埋怨说:“就是你说要走!你看这,哪里有个地方住?那个爹爹屋里住得蛮安逸的,偏偏你要扳命!”颜法看看周围,确实没有人家,天已经快黑了,只能在这里歇息了。好在已经是初冬天气,没有蚊子,这里睡一觉,也不是很难。田地里都是干枯的,颜法在一处背靠北方的田埂下清出一块空地,铺上些荒草,老三支起铁棍子,架起锅,附近多的是枯木荒草,汉华跟着二爹,去抱了好多回来,老三点起篝火,一会,锅里就响了。

    牛肉有一大块!老三从箩筐里拿出几个红薯,切成块,先熬牛肉,熬得烂了,将红薯放进去,两种食物的味道交织在一起,真香啊!四下一个人都没有,大地一片宁静,红红的篝火,暖和的铺,美味的牛肉,四个人,吃着牛肉炖红薯,真是无比舒服!

    老二老三,都是尽量吃红薯,将牛肉片夹给汉华淑清。大哥不知下落,大嫂死去,这两个孩子就是他们的亲儿女!淑清最先吃饱。她摸摸肚皮,满意地说:“二爹我睡了啊!”颜法说:“不洗脚就睡啊?”逃难的人,一定要洗脚,否则没几天脚就不能走路了。淑清说:“我吃饱了嘛!”老三呵呵笑着:“好,今天就让你不洗脚睡觉!反正你每天都不用脚走路!”到夜里,三个人都洗了脚,颜法看锅里剩下一点热水,用毛巾沾湿,还是给淑清抹了脚。火熄灭了,余烬红红的,睡在火堆旁,很惬意。汉华倒下就睡着了,颜法和老三,将两个孩子围在中央,先后倒下睡去。

    半夜时分,忽然听见一阵枪声!老三最先惊醒,坐起身,支楞着耳朵听。颜法也起来,看着响枪的方向,似乎是从小镇那里传出的。枪声响了一阵就平息了,这荒野之夜,重又恢复宁静,弟兄俩躺下去,却怎么也睡不着。

    天亮了,吃完早饭,收拾东西上路。从小镇方向,走来一些人,是逃难的,看见颜法他们,都显出惊异来,却也没有谁说什么,都是匆匆低头走过。忽然有一个人大叫颜法:“傅师傅!傅师傅!”是衡阳机器厂的同事老彭。只见他打着赤膊,下身仅一条短裤,空着两手,慌忙火急的从大路上奔跑而来。颜法吃惊地问:“你怎么成这个模样了?”赶紧拿了件衣服给他披上,又找裤子他穿。老彭穿上衣裤,问颜法:“你们昨晚在这里睡的?”颜法说是。老彭“嗨”了一声:“你真是有眼力啊,怎么知道离开那个鬼镇子的!”老三问:“出什么事了?”老彭还没说就哭了起来。再三问他,才说:“昨天夜里,小镇来土匪了,杀死了我哥!”

    原来,昨天半夜的枪声,真的是小镇上的。半夜时分,忽然有成千的人围了镇子,这些人有枪有刀,举着火把,猛烈冲击着镇上住着的军队。这些军队是败退下来的,根本没有战斗力了,一接火就败退下去,逃之夭夭。土匪没有抓着士兵,便将镇上所有住的难民赶出来,每人的财物抢劫干净,男的只许留下一条短裤。老彭的哥哥,带着金子逃难,被土匪抓住,不肯放下手里的箱子,被土匪砍去了手脚!

    颜法扶着老彭,给他喝水,老彭喝口水又说:“天亮后,土匪撤了,我惦记着哥哥,回去看。哥哥躺在街道上,一起的还有几个,都死了,我哥没死,看见我还能认出来,他只有一只手了!”老彭哽咽起来。哥哥只一口气了,微弱地呼唤弟弟赶快打死他!看血流一地,手脚都砍掉了,哥哥已没有生的可能。老彭咬着牙,举起一块大石头,落下去,将哥哥脑袋砸扁!

    “我亲手杀死了哥哥!”老彭嚎啕大哭:“我们弟兄逃难出来,经过多少危险,到这里,还是分手了!”

    难民们栖栖遑遑,离开这个地方,好多人的亲人,永远留在这里了。

    前面又传来消息,大路被土匪堵住了。难民们纷纷退下来,另走一条小路。这是一条险峻的山路,极其狭窄,极其险恶,一边是峭壁,另一边就是百丈悬崖!难民队伍明显放慢了速度,一个接着一个,在山路上走着。后面的等不及了,有人看见路边峭壁上有石缝可以攀登,便急不可耐地爬上去,谁知上去一看是绝路,想下来已经无路,急得乱叫,可是下面的人完全不能帮他们。这些人急了,用被子裹住头,顺着崖壁往下滚,结果都滚下了百丈悬崖!除了他们,贴着绝壁走路的难民,也有腿软掉下去的。

    老三将淑清紧紧捆在背心,一手扶着绝壁,一手挑着担子,小心翼翼,走过了危险地方。颜法在后面牵着汉华,也过来了。走下山,老三对颜法说:“老二,我们不会死的,爹妈在地下保佑我们哩!”

    难民洪流滚滚向北。每天,熙熙攘攘的逃难队伍,拖了几十里长,前不见头,后不见尾。

    傅家四个人,疲惫地在山路上拖着。说拖,是因为长时间的磨难,人的体力已经接近极限。可怜小汉华,跟着两个叔叔,用破布包着脚,从广西走到贵州,山山水水,吃尽苦头。淑清坐在箩筐里,箩筐很小,坐在里面很憋屈,淑清要出来,出来了牵着她走一会,她又要背。三岁的孩子,只知道背在人身上舒服些,哪里知道大人的辛苦?

    有一天,走到一个山谷里,淑清又闹着要背。老三勃然大怒,将淑清夹起,走到一个干涸的小沟旁边,将淑清平放在沟里,抱来一块很大的石头,压在沟沿,淑清在沟里动弹不得,见老三返身就走,吓得大哭:“三爹,放我起来啊,我再不敢要你背了!”

    老三喝叫汉华快走!汉华蹲在妹妹旁边,眼泪汪汪不肯走。颜法心如刀搅。看老三,竟越走越远,渐渐看不见人了!颜法蹲下去,想把石头抱起来,抱不动。掀吧,怕石头掉下去砸坏了淑清。正不知道怎么办,老三竟然大踏步回来了!“我再问你一句,以后还要不要背了!”老三愤愤地说。淑清又哭起来:“再不敢了,再不敢了啊!”老三弯腰一使劲,将石头抱起,狠狠扔在一边!淑清从沟里爬出来,不敢看老三,起来就自己歪歪咧咧往前面走。汉华赶紧跟着她。一起走了几步,淑清终是力气太小,走不动,老三哼了一声,将她放进箩筐,挑起就走。

    整整一天,颜法没跟老三说一句话。颜法生老三的气。老三也生颜法的气。两个孩子见大人脸色不好,都不敢出声。

    第二天,老三一起来就没有力气。把淑清抱进箩筐,努力将担子挑在肩上,才走两步,就一歪身子,坐在地上!颜法大惊失色,跑过来问怎么了?汉华也流泪,问三爹你哪里不舒服啊?老三摇摇头,脸色白得和纸一样。

    老三得了病,毫无疑问。

    颜法挑了担子,扶着老三,汉华带着淑清,四个人极其缓慢地走着。小淑清,看三爹有病,不说一句话,自己努力迈着步子。还好,没走多远,看见了一个小村子,摸到村口第一家,这里人听说日本人已经占了都匀,都吓跑了,村子里静静的,没有一个人。颜法将老三扶进门,屋里竟然床铺桌椅一应设施齐全,老三一倒在铺上,就无力地躺下去,摸他的头,烧得烫手。颜法赶紧烧水,喂了老三两口开水,老三睁开眼说话了。

    “老二,我们弟兄只怕要在这里分手了!”粗齿的汉子,到了这样的时候,也伤感起来。又把汉华和淑清叫到床前说:“孩子们,你们三爹脾气不好!你们的妈把你们托付给我们,我们想把你们带到重庆,可是只有这个能力啊!等三爹死了,你们要听二爹的话,淑清你二爹没有力气,你不能要他背了,要自己走!”

    淑清不知道说什么好,汉华流着泪说:“三爹,你会好的!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重庆!”颜法心里难过。老三这人,脾气躁,就是一根钉子放在嘴里,他也敢咬它一口!对傅家人,老三是尽责的。这一路上,不是老三,他们到不了这里。不知道老三得的什么病,就是知道,这里哪里来的医生和药品?唯一的办法是躺着,或许老天有眼,老三会自己好起来!

    颜法看外面是庄稼地,有红薯,有包谷,趁着天没黑,他要出去找点吃的。嘱咐汉华:“好好在家,带着妹妹啊!”到地里刨了几个红薯,摘了几个包谷,赶紧回去。汉华跟淑清,两个孩子各人坐一个小凳子,在老三床前守着老三,那样乖,那样安静!动乱时期的孩子,懂事早啊!

    煮了包谷,蒸了红薯,老三什么也不吃,只管沉睡。所幸的是,老三虽然倒下,却也没有像大嫂她们那样一病就恶化,只是无力,不想吃东西。颜法给他喝水,熬点稀粥他喝,看上去,还不像很危险的样子。

    后面的难民来了,有懂医药的,说老三得的是慢性霍乱!没有药,只能叫老三躺在床上,慢慢熬着。老三躺倒,家里的担子全到了颜法身上。老三可以帮人挑担子赚钱,颜法没有这个力气,在附近转了转,想了一个挣钱的法子。这里附近有一条小河,河上有个木桥,是逃难的人必经之处。颜法在桥头摆了个茶水摊,过路的人来了,喝一碗开水,给两毛钱。为了方便照顾老三,卖茶的时候,将老三安顿在桥头不远的一个棚子里。每天,颜法到河里提一桶水,用脸盆烧开,装在碗里,摆在路边一张桌子上,来了人,问一声:“先生喝水吧?”

    有不少人,想喝开水,可是没有钱,颜法便叫他们免费喝水。有一天,颜法又给过路人免费喝水,老三在旁边的棚子里听见了。“老二,你怎么这样傻啊,白给人喝水?”老三说:“他们都是有钱的,装作没钱。哪个比我们还穷些?”颜法解释说,有的人确实没有钱。喝点开水嘛,反正柴禾也不要钱。老三说:“你的力气呢,也不要钱吗?我看你就是呆傻!”颜法笑笑不做声。老三这人,有些话不能当真。

    棚子外面却有人说话了。

    “是不是傅颜法啊?”很熟悉的声音。出来一看,竟是衡阳机器厂的厂长!只见他也用布包着脚,衣服裤子上满是泥浆,身边还有老婆,也是布包脚。过去在衡阳,他是有专门的小轿车的!如今落到这个地步。大难来时,人和人的区别也就这样。颜法客气地请他们喝水。和厂长一起的还有几个人,其中一个看了颜法说:“你这人心眼好,厚道!”又问:“你兄弟得的什么病啊?”颜法说是慢性霍乱。那人说:“我这里有药,你给他吃了,或许会有帮助的。”说着拿出几颗药丸,是西药,颗粒不大,黄晶晶的。“每天三次,每次两颗,吃三天。”那人仔细交代着。颜法抱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想法,等他们走后,把药拿去给老三。老三轻蔑地说:“真的呀,这个时候还有好人呢?”话是这么说,还是把药吃了。

    这药真的是特效药!老三吃了三天药,眼看着就有了精神。第三天,他说肚子饿,要吃肉。想吃是好事。颜法到远处去,找农民买了些腌制的狗肉,老三接过来,几口就吃了一大块!再过几天,老三真的好了!不过他死不承认是药。“是那个狗肉治好的!”老三振振有词地说:“腌狗肉这东西,治百病的!”颜法心里好笑,也懒得理他。

    休息了一些日子,老三说可以走了。他又挑起箩筐,装上淑清,装上锅碗瓢盆,一路快步走着。颜法看老三好了,心里愉快,牵着汉华,紧紧跟在后面。走啊走,走到了贵定。虽然同样是丛山,这里已经是繁华地段了。下一步,就是到贵阳,那个西南繁华的大城市。到了那里,交通方便,办法就多了。颜法看着汉华和淑清,想想自己跟老三,没有辜负大嫂的嘱托,终于将两个孩子活着带出来了。大嫂可以闭眼了!

    相比那成千上万丢在逃难路上的孩子,汉华跟淑清,算是幸运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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