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月孤狼

    

    【上篇】

    “他本是我的仇人。”艾若·索尔德看着面前苍茫的草原，目力极尽处浮着一层薄雾，群山在其中若隐若现。“但是，他也是我的兄弟。”

    于是加兰·安德森惊讶地把目光移到这个男人身上，“张无锋？您是说，张无锋是您的兄弟？”

    艾若听到这儿罕见地露出了些笑容，脸上的皱纹都温柔起来，不过这种表情至少不应该在谈论敌国国君的时候出现。

    “你曾见过的。”

    “什么？我见过？怎么可能？”

    加兰更加疑惑了，自己自小在昊苍草原长大，也从未离开过昊苍，自己怎么会认识千里之外的玄朝皇帝？？

    艾若沉默了好一会儿，脸上神色不定，好像在决定什么似的。

    “你随我来。”艾若转身进了军帐。

    加兰挠了挠头，山坡下的军队里已经升起炊烟，士兵们兴奋地围在篝火边唱着各自家乡的歌谣。草原的黄昏时刻，除了会感到饥饿，很多时候还会让人想家。

    加兰掀帘而入，只见艾若正在打开一幅画，这让他又感到奇怪，天下人都知道昊苍君主行军打仗除了兵器什么都不带的。他为什么会带着一张画？

    “来看看，你还认得吗？”艾若递给加兰。

    加兰接过画，画中只见在夕阳微醺的广场，一个古旧的水井上坐着一位美丽的蒙面少女，压低的帽檐让她显得更加神秘。而一位气宇轩昂的年轻男子站在她面前，微微俯身，仿佛正在说什么悄悄话。广场周围是围观的群众，一条路远远延伸出去，路的尽头是极致繁华的金顶大帐篷。整个画面都洋溢着悠远而奇幻的气氛。

    “这是……您和……”加兰认出了那个年轻男子就是艾若，但那个女子，却显得有点陌生了。

    “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艾若微笑着问。

    “我们？这……”加兰皱起眉头陷入了沉思，他们相识几十年了，要说怎么认识的……

    “哦！是她！是她！”加兰拍起手来，他的脑海中忽然闪现出了当时的画面。

    “是在塞雷娜的生日宴会上！那也是你第一次遇见塞雷娜吧！”

    艾若眼里闪过一丝悲伤，但立即被他掩下来了。

    “怪不得！你那天就穿的画上这样啊！这个女孩是你的同伴吧！我还跟她跳了舞！天，原来是她！”加兰有些兴奋，记忆中那个女孩美得令人惊艳，甚至在他心中压过了塞雷娜的风头。“她太美了，我年轻那会儿还一直记挂着她呢！哈哈！她到底是谁？”

    艾若哭笑不得地看着加兰，轻轻说道：

    “张无锋。”

    气氛一下尴尬起来。加兰的表情僵硬，蓝色眼睛里的疑惑和震惊都快溢出来了。但这可以理解，任谁的初恋忽然变成敌人都会是这个表情，更何况还变了个性。

    “这…我…他…可，那是女的啊……”加兰慌张地说。

    “那时，我们为了接近塞雷娜的父亲郎弗，我们化妆成年轻的贵族情侣混进了塞雷娜的生日宴会。这副画是一个街头画师偷偷画的。”艾若看着画，慢慢地说，“没有想到，那天我遇上了塞雷娜。更没有想到，塞雷娜最终会死在张无锋手里。原本，这两人都是我最亲的人。”

    加兰噤声不敢言语，他忽然发现面前这个战无不胜的男人像是打了败仗一样，呆呆地站在原地。帐灯下他的影子也那样呆着。脸上的神情也是加兰从来没有见过的。

    【中篇】

    一天前，张无锋随着琰国的使节行伍来到了这个昊苍的南方小府，虽是小府，但各军队编制都一应俱全。今晚主事特别开了篝火大会迎接他们这些尊贵的客人。

    几巡酒过后，场面已经控制不住了，主事醉得一塌糊涂，正抱着一匹马唱祝酒歌。众人分成了很多小团体，都开始各玩儿各的。虞梦客和李遮水不见了，想必是在哪儿玩“亲亲游戏”去了。张无锋忽然感到有点寂寞，面前比他脸还大的烤羊腿也吃不下了。

    他决定出去走走。

    昊苍的晚风极为刺骨，张无锋走出人群之后立即感受到了寒意，他不由得裹紧了自己身上的衣服，身后的人群还在嘈杂，而他的世界已经冷清了。

    生活总是会好的吧，张无锋自顾自地想着，昨年的冬天他还衣衫褴褛四处乞食，差点没熬赢那年的寒风，而现在，他已经是吃得好，穿得好，被人尊敬的人了。他想到这里无声而微苦地笑了笑。

    齐胸的青草在风中不停地倒来倒去，翻滚出一阵阵的草浪，风割得张无锋的脸疼，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了挺远的一段路了，这让他打消了继续往前走的念头，他回身迈开步子，却听见一阵“笃笃”的敲击声，一下接着一下。

    “什么声音？”张无锋皱起眉头，静静地听着那一下一下的敲击声，在呼啸的风声显得格外飘渺，仿佛随时就要淹没在这片草原里，张无锋等了一阵子，想着如果那声音如果消失了就回去，可是等了好一会儿，那声音还是没有消失，断断续续地响着。

    “去看看。”张无锋心里这样想着，仔细辨别那声音的来处，慢慢朝着那里走了过去，他路过了两个没有灯火的帐篷和一排尖利的木栅栏，走到了一块平地上。

    有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孩在用手里的铁刀不停地砍着一块木桩子。

    “喂。”张无锋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艾若·索尔德砍木桩，但艾若根本没有发现张无锋的出现，为了避免尴尬，张无锋终于首先出声叫了他。

    艾若停下刀，杵着它站立，他已经连续练习了好几个时辰，身体正在崩溃的边缘，他沉重地喘气，血丝布满了眼球，他几乎看不清张无锋站在哪里。

    “你在干什么？”张无锋问道。

    “练刀。”艾若说到。

    张无锋找回了思路，他大概知道艾若在干什么了。

    “已经入夜了，你不休息吗？看你的样子，恐怕已经不能再强撑了吧？”张无锋说到。

    “我不能休息。”

    艾若冷硬地说了一声，但他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了。他的马刀成绩很差，再学不会第一式恐怕就进不了马刀队了。进不了马刀队就拿不到俸禄——他的一家都靠着他呢。

    “你是傻瓜吗？”张无锋走上前去，冷冷地看着他，“把刀扔了，去休息。”

    “你是谁？”艾若冷笑着问。

    “我叫张无锋，谁都不是，但今后会是很厉害的皇帝。”张无锋道。

    “哦，是吗？我叫艾若·索尔德，现在也谁都不是，但我今后也会是很厉害的皇帝。”艾若虚弱地笑着。

    “你在嘲笑我吗？”张无锋皱眉。

    “我还以为你在嘲笑我呢。”艾若说道。

    “你这么辛苦练习是为了什么？”

    “养家。”

    “我还以为你是为了当皇帝。”

    “先养家，再当皇帝。”

    “我帮你养家，你帮我当皇帝，怎么样？”张无锋将手抱在胸口，仰起头看着这个比他高一个脑袋的男孩。

    艾若这才好好打量起这个比他矮一头的男孩，他面容清瘦秀气，但眉宇间自有一股傲气。那双眸子更是充满了一种莫名的张力，很久以后，艾若才明白，那是一种掌控感，对一切发展因果的掌控。

    “好啊。不许反悔。”艾若看着张无锋的眼睛说到。

    “从不反悔。”张无锋淡淡地说。

    说来这就是很久以后评书里添油加醋描绘的他们俩的初遇场面：

    在狂风中，两位年轻的王在无人之地相遇，他们互相承诺，今后的世界由他们两个平分。

    听起来很有史诗感，可在这两个当事人眼里，他们内心其实都还带着开玩笑的口气。

    未来是什么样呢？谁也不知道的。

    【下篇】

    “这是最后一战了，加兰。”艾若眼神飘忽地说道。

    加兰愣了一下，随即欣喜道：“是，这是最后一战。宸府所有的叛军都被逼到这里了。先恭喜你，哦不，恭喜陛下完成统一大业！”

    艾若眼帘低垂，夜风掠过他的铠甲，发出像是哭泣的声音。加兰是个傻蛋，他并没察觉艾若这一路以来的变化。

    前方就是北寒山，昊苍草原上最高的地方。山脚下就是有“苍狼”之称的宸府。二十年年前他们叛乱昊苍大府，今天，新的大府继承者将要在此歼灭他们。

    “月头正好。”艾若看着夜空，如同瀚海巨浪般的云拥着一轮亮得几乎耀眼的月亮。银辉洒在这片草原上，山脚下宸府的军队像蚁群一样聚集在一起，世界一下子那么寂静，除了风声，什么也听不到。

    艾若忽然一声长啸，声音远远地飘出去，连远方觅食的野马都被惊住了。加兰转头看他，月光照耀下，这个男人横刀立马，如同战神。

    他身后的将士们感触万分，都跟着他一同嚎叫起来，顿时，草原上如同响起滚滚闷雷，排云般地轰响出去，古老的草原在这支大军面前也不住颤抖。

    艾若胸中热血沸腾，驱马飞奔下坡，直取那宸府大营而去，众人看他亲下战场，神威无比，都跟着驰马而去，马蹄带起的尘土几乎成了一堵墙，摧枯拉朽地向宸府压去。

    加兰大惊失色，他知道艾若勇猛过人，但亲自上场杀敌这也太过危险了。他想要呼唤艾若回来，但一时间尘土飞扬，直刮人眼，什么也找不到了。

    待加兰睁开眼，大军已经奔驰远去，为首一人远远驰开，那是艾若。

    “妈的，你知道你自己是昊苍王吗？”加兰苦笑道，艾若还是从前那个样子，一点也没变。不过像他这样的男人就该是这样。

    那天大战持续了整整一晚，待朝阳初升，大军才偃旗息鼓地回来，为首的艾若，却不见了。

    加兰疯了一样地去找，却只找到他的尸体，心脏上插了一把长剑。非常奇怪的是，他的铠甲破损，但除了那一剑，周身没有任何其他的伤痕。

    后来加兰回帐收拾他的遗物，才发现那画的背面已密密麻麻地写好了他的遗书，包括怎么处理宸府残余，南方诸府的联盟问题，他都一一写好了。

    文末，还用大笔添写：“吾之一生征战无数，所向无敌。昊苍各府一一收复，惟玄朝乃后世之患。故示儿孙：昊苍不犯玄朝，玄朝定不犯昊苍。此画珍藏，或乃后世之福也。”

    这时候加兰忽然明白了，艾若为什么对自己说这最后一战了，因为，他就决定死在这儿。那一剑决计也是他自己捅给自己的。因为，全天下没有一个人伤得了他。

    后来，玄朝史书中这样记载：

    “神肇十年，皇帝闻昊苍王死讯，悲恸欲绝，三日不食。后皇帝亲征南方各国，大败四方，惟昊苍无犯分毫。世人云，此英雄相惜也。”

    再后来，直到神肇皇帝张无锋死后，新继位的应天皇帝才用了十二年的时间攻下昊苍，迫使昊苍当时的皇帝臣服于己，从此这片大洲才彻底统一。

    传说应天皇帝亲征昊苍的时候，曾经在布罗厄尔王的宫殿藏库里发现了一幅画，应天皇帝见到这副画的时候愣了很久，而后哈哈大笑。他未曾缴获昊苍一人一马，所带走只是这一幅画而已。

    【完】